初冬将至,吴国南境蛰伏多年勾践终显露起温顺面目下的獠牙,以精兵集结边境,欲复夫差羞辱之仇。与此同时,蒙桑所领三万大军,才平北患,又马不停蹄南下抵御外侵。

    范蠡倾其重兵北上,一路以奉天道为号,蒙蔽视听,二十万大军直逼姑苏。

    夫差为保一方安宁,亲率麾下十五万铁骑挂帅上阵,誓要以勾践项上人头血祭三军将士。

    一时间诸侯争霸,烽烟四起。伏尸百万之惨烈之状,再次遍布华夏九州。

    馆娃宫之中,以晴缓步踏上亭台楼阁最高处。抬头仰望天外,一抹寂寥血色映红天边烟霞,绚烂至极亦是凄美至极。

    夕阳西下,唯其一人独登高台,何等落寞。

    她不曾想,一番如此呢语之后夫差终究还是不告而别。

    一杯酒,让她错过所有的辩驳的机会。

    待她昏昏沉沉从睡梦中醒来之时,夫差的十五万大军已浩浩荡荡出了姑苏城。

    她愤怒之余亦是愤怒,满满的担心爬上心头渐变成了恨。

    可所有情绪面对夫差留给她的三个锦囊之时,她满心愤怒却皆消弭成阵痛。

    那是她昏沉从榻中转醒过来时,小路子亲手捧到她面前的,几乎让她哭干毕生眼泪。

    第一个锦囊中是玉玺,他以在明白不过的方式告诉她,她是唯一可以与他共享天下之人。

    第二个锦囊中是诏书,浓重朱砂氤氲开的退位二字,却实在让她触目惊心。

    第三个锦囊中是一个锦盒,青铜所制的雕花匣上挂了一柄细小的锁,不很珍稀,却是让她颤抖不已。

    ——那是当年空棺木里的锦盒,是随白玉镂空蝴蝶佩同埋地下的随葬品!

    小路子递上一把细小的钥匙说:“那是大王留下的亲笔,大王交待过,还请娘娘等了结一切归隐田园时再打开。”

    她从未想过夫差的天下之诺竟并非是当年的意气之语。以天下换她一个的何等雄浑许诺,竟然是真的!

    以晴怔怔然愣住,伸手去接他手中锁钥,却骤然眼前昏暗,跌倒在地。

    “娘娘!”

    阵阵的惊呼传至她的耳畔,再醒来时已是三天后。

    睁眼便是跪落殿外的一干宫人,以晴愁眸缓缓从众宫人身上划过,终只道一句:我要见司星。

    茫天飞雪浩浩荡荡而落,馆娃宫门口,一暗青色软轿又缓缓落地。

    门口是目光雀雀的众人,迎着宫婢们匪夷所思的目光,司星中垂眸缓缓步进了大殿。

    以晴问他,还有多久。

    他沉默,而后浓重叹息告诉她:至多还有两月……

    困苦交杂着无奈阖眸兀自垂泪,以晴终没有再向他述说一句。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带他走,即便是以天雷业火为报,她也要带他走出困绝的结局……

    第二天晨时,她便以夫差交托她的玉玺为号诏令第一道旨意:遣返王宫之中所有宫人婢女,不论身份地位高低,一律离宫!

    霎时惊天之变,短短不过三日,偌大繁华吴王宫竟在她的铁腕严旨之下变为一座空城。

    她是要以这种方式告诉天下人,即便是注定要败,他的城池,也绝不允准旁人鲜血染指。

    小路子离开前泪眼婆娑向她辞别:“娘娘,大王他不会有事吧……”

    以晴强撑住心底最后一抹残笑坚定而执着看向远方:“我会等他回来,不论是人还是魂……”

    半月,前线终传来急奏,蒙桑领兵前往越国之时,终被一队精兵伏击,蒙桑大将被斩落马下,三万精兵再无战力。

    苍凉之中,她仿佛看见柳儿红肿泪眼,和尚未成年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

    “大王,大王呢?”

    只一瞬她又想起夫差。

    以晴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惊恐抬头,耳畔赤金的龙凤鸣佩狠狠砸痛她的脸。

    来报驿兵缓缓道:“大王战败,困于越地。”

    长久郁结在心中的惊呼放下了,以晴重重坐在榻上长出一口气:还好,他还活着……

    清冽眸光缓缓看向远处,以晴终声嘶力竭向那人开口:“我要去越国!”

    再次见到夫差之时,是在越国天牢,曾经英气勃发的他身上染上层层污血,颓败不已。

    只一眼,以晴便落了泪,缓缓抚过他的松散发髻,一股犹然恨意直面身边范蠡。

    她回转过身冷冷看他。

    “范将军,当初救你是我瞎了眼!”

    范蠡愁眸缓缓看向两人神色,终无奈开口:“以晴,我能为你做的,仅仅如此……”

    退去一干看守,偌大天牢便只剩他二人,以晴凝视他眸光中温柔,泣不成声:“对不起,会有这样的结局都是因为我……”

    他抬手缓缓拂去她眼角泪痕,拥她入怀:“有你为我落泪,死亦足矣。”

    骤然想起什么,以晴抬头:“若可以改变,你可愿跟我走?”

    “走?”夫差浅浅一笑,终又显现无奈之色:“我已沦为阶下之囚,再无力回天。”

    “我可以,我可以带你离开!”

    所有理智尽在他的死面前土崩瓦解,怔怔凝望向他的眼,以晴良才郑重开口道:“三天,只要三天就好……”

    三天,那是临行越国之时司星官一字一句告诉她的话,移帝星的天象已成,若不能在此之前救出夫差,他便只有一死。

    以晴牢牢记住了那句话,却没有周全把握,事已至此,她也只能以渺茫胜算赌上一次。

    没错,她要借那带她来到乱世的白玉镂空蝴蝶玉佩再度改天逆命的带他离开!

    三日后越王勾践大宴群臣,夫差亦在邀约之列。

    以晴明白勾践此番会意,不过是以此羞辱夫差,报当年入吴为奴的一箭之仇。

    以晴本担心夫差不堪其辱,势必要刚烈之举慷慨赴死,却不曾想他缓步踏出天牢之时,脸上只残存些许的无奈。

    他说:“对不起,天下我已无能为力……”

    簌簌泪珠滚滚落下,以晴哭到声音嘶哑,却仍难以释怀,她猛然挣脱开一旁侍卫,上前紧紧抱住他,又在他诧异未消之下附耳轻语:“等我……”

    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放眼偌大宫宴之上,一应尽是酣酬之色,唯夫差脸色清冷,寡淡几分兴致。

    “大王,夫差小儿如此垂吊脸色实在扫兴不如逐他出去。”

    说话的是范蠡。

    约定将夫差提早半个时辰带离宫宴之上是他答应以晴的诺,虽不知她要借这半个时辰做些什么,但大丈夫自当一诺千金。

    殿外,以晴神色焦急抬头看着朗朗星空之中已渐欲明朗的七星连珠之势,心中暗暗焦急。

    天上七星连珠星象已成,最多她还剩下一炷香的时间。二十年,自她一朝踏入这乱世纠葛已整整二十年。

    现在她终可以离开了,带她的良人。

    焦急望向殿外,押辖夫差的士兵已出了大殿,看见夫差以晴脸上一阵窃喜,她不由分说将夫差拉到一侧,以再严肃不过的神色看他:“我要带你走!”

    “走?”夫差顿惑:“去哪儿?”

    缓缓将手中玉佩高举过头顶,以晴又缓笑看他:“我来的地方……”

    “你……”

    抬头看向以晴手中的玉佩,夫差满心疑窦,却不能释然,正想开口向她一问,却听身后侍卫惊呼:“快来人,夫差逃跑了……”

    手中玉佩隐隐透出了红色,以晴神色肃穆抓着夫差的手,却觉得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流失。

    “不能在等了!”

    转头看那一队侍卫已越来越近,夫差终不顾一切挣开她的手,劈手夺过其中一个护卫的青铜宝剑便又陷入一场血战,只片刻那些侍卫便躺倒血泊之中。可远处更多地士兵却源源而来。

    远处屹立在朗星明月的光辉出对她灿然的笑,以晴凝望着他凛冽中透出的阵阵威严,却不由心中一寒。

    “不要!”只见他手中冷烈宝剑寒光一闪,颈见霎时鲜血入注……

    天旋地转,远处侍卫的脚步声,以晴的哭号声混作一团,他却渐渐模糊下去。

    只一瞬以晴便明白那最后一抹笑容的含义,也明白他作为君王所不能弃的尊严。

    为君者,盛时可以退位让贤,衰时却不能一走了之。

    这便是王者志气,纵使败也绝不苟且偷生!

    多年以后,即便史书史官非议他的失德,可是却仍有日月星辰为他见证,死而不败,吴国终究是他的天下!

    只愧对了以晴……

    那么为他费尽心机,终究却将生离死别的剧痛留给了她。

    他抬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望向仰头望尽云上的飞鸿,却突然想起了与她初见的日子,那年她十七,偷偷摸摸的想要从军营中溜走的时候,却一下子跌撞进了他的怀里。

    远处,光点渐渐的消失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爱。

    夫差虚弱唇角显现一抹苍白的笑意:罢了,活下去就好。

    渐渐模糊的意识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一句诗。

    那是他所能想到的关于她的一切记忆。

    回眸嫣然笑,顾盼已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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