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的清早,雨云在黎明时分渐渐的散去,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令这明朗的天空也仿佛是有了一丝温暖。

    卓依伶这天一早就起了床,吃过早餐便去了她中学时一个同学的家里,随后又去了陈瑾轩下榻的饭店,将他领到了她那位同学的家。

    她那个中学时的同学叫做方晓苒,原本家住北平,后来随父母南下到了上海。她的父母都是机械工程师,父亲一直在南京就职,后来她上中学的时候,母亲也忽然从上海被调职去了南京。只是不知是何原因,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再后来,上海、南京先后沦陷,她与父母便也失去了联系。如今她在一家书店做店员,因为收入微薄,所以一直想着能将这房子租出去一两间来填补日常花销。只是因为这里地处闸北,那些在洋行里做事的人往往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段租房子,而这附近有能力租她这房子的人多半又背景复杂,因此始终都没能将这房子租出去一间。

    此前卓依伶刚回上海的时候,她们曾聚过一次,恰巧那次的闲聊中她随意的提了一句出租房子的事,而卓依伶也便于这事留了个印象,于是逢着如今这样一个机会正巧是做了件两边讨好的事情。

    只是尽管卓依伶对陈瑾轩说方晓苒是如何如何的好相处,他于未曾谋面的生人依旧是心存太多的顾虑,以至前夜翻来覆去的猜测了整整一晚都未能睡得安稳,直到这天方晓苒推开门来,陈瑾轩见着眼前这个留着bob头,身穿一件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孩,才终于放下心来,见着她那张单纯和善的面孔心里更是不禁生出几分庆幸。

    这日陈瑾轩看过楼上楼下的房间之后,终是定下了楼上一间朝南的房间。只是这个房间恰巧是方晓苒正住着的。卓依伶因为此前来过,所以明了,只是她正想要跟陈瑾轩说这间房如今方晓苒正住着的时候,方晓苒却笑着说了一句,“陈先生如果决定租下这间房,那就这样说定了。”

    “好的,”陈瑾轩于是又问了一句,“不知我明天可否搬进来?”

    “当然可以。”方晓苒点头笑了笑,这时又见着卓依伶正看着她面露几分抱歉的神情,于是朝她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知道自己让出这间房来是没有关系的。

    签了合约,陈瑾轩付了定金,这才总算是暂时的放下心来,毕竟此前在银行领的薪水如今已不剩多少,虽说以往家里还有贴补他日常的花销,但他每月下来也都差不多花得一干二净。

    这时时间虽已过正午,但也还尚早,尤其是逢着这日天晴,窗外边一片阳光明媚,蔚蓝的天空里时常的几只小鸟飞过,直教人因了连日的阴雨几近发霉的心忽然有了些许入春的感觉。

    卓依伶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即使她约陈瑾轩吃饭,难免又会被他找个什么理由来搪塞,于是笑着对方晓苒说了一句,“晓苒,这一次真要谢谢你,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哪里的话,要不是你帮我这个忙,我这房子还不知道哪天才能租得出去呢。”方晓苒言语间偷望了一眼陈瑾轩,但只片刻就又不好意思的将视线移开。

    “其实真正该要表表谢意的,应该是瑾轩。”卓依伶说着,故意看着陈瑾轩笑着问了一句,“你说呢?”

    “那是当然,你们两位我都该要好好谢谢的。”陈瑾轩说着浅浅一笑,心想,这话都说出来了,总不能只是口头上说一声“谢谢”就此了事,只是他如今囊中羞涩,也实在是想不出能送个什么礼聊表谢意。

    卓依伶于此是了解他的,若非了解也不会故意的引出这些话来,于是乘着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借着方晓苒的名义对陈瑾轩说,“虽然你是一定要谢我们,但若是你送什么贵重的礼物我们也是不好意思收下的,不如这样,你请我们吃顿饭,这样谁也不会不好意思。”

    方晓苒听着卓依伶的话,只觉着有些不妥,赶紧说了一句,“本来就是开玩笑说说的,怎么还真让陈先生破费了。”

    “应该的,正好午餐的时间只过了一点点,我们不如这就出去找家餐厅坐下来一起吃个饭。”陈瑾轩一面说着,一面拿起身边的公文包,将签好的合约放了进去,借此在里面的皮夹子上捏了捏,这才放下心来,心里暗自庆幸好在定金比他预计的少,不然这日只怕洋相是要出定了。

    这天吃饭的时候,卓依伶虽然寻着个机会能和陈瑾轩多处一会儿,但毕竟身边多了个方晓苒,许多她想对陈瑾轩说的话也都变得不方便说。而陈瑾轩素来在生人面前也话不多。恰逢方晓苒也是个内向的人。于是在这顿午餐时间里,三个人都变得俨然是在煎熬。直到餐厅旁边一家钟表店里响起下午三点的钟声,沉闷的三个人都觉着在这顿午餐上用去的时间已然足以表示对彼此的礼貌,陈瑾轩这才结了账,就此在餐厅的门口作别。

    离开餐厅后,卓依伶始终跟着陈瑾轩,也不说话,就这样一路跟在他的后面。走了一段路,陈瑾轩转过身来,看着她说,“走这么远的路,怕是你的脚会吃不消的,还是叫辆黄包车送你回去吧。”

    “那你呢?”

    “我走回去没关系的。”陈瑾轩说着正要叫马路对面的黄包车,却被卓依伶挽住了他的手,“我才没有你想得那么弱不禁风呢。”

    “我可没说你是弱不禁风,娇生惯养和弱不禁风想来还是有些区别的。”陈瑾轩一面开着玩笑,一面将公文包换到那支被卓依伶挽住的手上,顺势故作不经意的脱开了她的手。

    卓依伶于是又走到他的另一边去,挽住他的另一支手半开玩笑的说:“时间还早得很,我这时候回到家去也是无所事事,倒不如陪你走一段路。虽然我知道,如今你的路已然是不愿和我走的,但我却想要和你一起走,怎么办呢?”

    “依伶……”陈瑾轩听出她这话中有话,禁不住微蹙着眉心沉默起来,没有把话说下去,他不忍心再以冷漠的言语去伤害卓依伶,可是他又不希望与卓依伶再有一丝感情的纠葛。

    “我明白的,”卓依伶见着他紧锁的眉心严肃的表情,于是浅浅一笑,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尽管卓依伶这样说,但陈瑾轩却始终都觉着有些尴尬,一路上都沉默得没有再说一句话。卓依伶也因他这冷漠而觉着很是没趣,心想这天帮他租下房子本是要讨他的好,这时看来倒像是更成全了他疏远自己。她越是这样想也就越是心有不甘,越是后悔也就越是生气,于是半路上自己叫了辆出租车坐上走了。陈瑾轩跟她说“再会”的时候,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就这样坐在出租车里扬长而去。

    翌日的上午,陈瑾轩在饭店结了帐就去了方晓苒的家。只是去到那里才想起昨日忘了跟方晓苒拿钥匙,而这天他到的时候方晓苒也已出门去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提着一只皮箱四处的闲逛。路过一家报馆的时候见着一个熟人,这人叫张钰恒,是这家报馆的主编,也是老板,曾与陈忠庭还有些交情,陈瑾轩年少的时候,他还去过几次他的家里,那时陈瑾轩就与他很聊得来,这天又碰巧见着,两人少不得也要闲谈几句彼此的境况。而张钰恒听说了陈瑾轩近来发生的这些事之后,也便有意请他来报馆做事。

    陈瑾轩也心想,如今自己继续留在银行做事怕是也有些尴尬,毕竟那份工作是卓竟宜介绍的,何况自己对银行的那些事也不在行,既然张钰恒有意请他,他想去试试总是好的,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不止如此,张钰恒还邀请陈瑾轩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又谈起许多陈年旧事。只是张钰恒一时不慎又提起了当年锦灿粮行的倒闭,感慨之余便是惋惜。

    陈瑾轩倒是没有那多愁善感,只是心想或许张钰恒会知道一些当年的旧事,于是便向他问起。然而张钰恒却显得有些为难,在心里犹豫着衡量了片刻,终是只说了一句,“那件事我想还是去问你父亲可靠些,外边听来的难免会有些是道听途说瞎传的。”就这样搪塞了过去。

    陈瑾轩见张钰恒不愿说,于是也不好再追问。

    日近黄昏的时候,陈瑾轩才回到方晓苒的家,站在门外轻轻推了推那墙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但他却也没有就此推门进去,而是照旧在那门上敲了几声。毕竟如今他是要和一个还有些陌生的女人同住在这里,心想还是多注意些礼数比较好,既避免方晓苒的反感,也借此与她保持些许距离,免得日后被附近多事的人传出什么闲话去。

    过了片刻,方晓苒便出来开了门,见着陈瑾轩,一面让开路来,一面不好意思的说:“陈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昨天我忘了把钥匙给你了。”

    走进门来的陈瑾轩于是侧过脸,笑着说了句,“没关系的,我昨天也忘记了。”说着便拎着皮箱穿过天井进了客堂,将箱子放在墙边,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不经意的见着窗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本泰戈尔的诗集。

    这时方晓苒也关了墙门,回到客堂里,见着陈瑾轩坐在那里,于是对他说了一声,“陈先生,楼上的房间我已经整理好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好的,谢谢,麻烦你了。”陈瑾轩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她浅浅一笑。

    而这一眼四目相对竟让方晓苒禁不住的脸红起来。毕竟这些年她都很少与人打交道,尤其是像陈瑾轩这样与他年纪相仿的异性就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如今忽然逢着家里多了一个房客,她一时间还有些适应不过来,就连见着陈瑾轩心里也总是莫名的觉着无措,想找些话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而不说话又怕陈瑾轩觉着她不礼貌。于是这样一点小小的烦恼就叫她为难的伤透了脑筋。

    这时的陈瑾轩见着桌上那本诗集,一面托在手中轻轻的翻开来,一面好奇的问了一句,“方小姐也喜欢读泰戈尔的诗?”

    “是的。”方晓苒点了点头,又不无几分好奇的问:“陈先生也喜欢吗?”

    “我于它就像有着迷航的人于灯塔的情愫。”陈瑾轩说着翻开手中那本诗集的目录,“不知这一本中是否收录了《密约》,记得第一次读到泰戈尔的诗就是那一首。”

    “那首诗我也读过的,只是始终都读不太懂它的意思。”方晓苒说着,望了一眼手捧那本诗集的陈瑾轩,仿佛忽然就少了些许方才的陌生,俨然这世间的有些事就如情愫一般的微妙。

    陈瑾轩这时也合上那本诗集,看着她浅浅的一笑说:“或许诗的唯美,就是有一天,我们会在生活中不经意的将它读懂。”他一面如此的说着,一面又想起郁曼琳来,仅仅因了忆起一首诗,就令他于已近绝路的爱情又生出一丝希望,一丝在任何理性的人看来都不该有的希望。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陈瑾轩抽出空来去了一趟郁曼琳那里。恰逢这天王妈被郁曼琳叫来打扫房子,而门铃响的时候郁曼琳又正在楼上的浴室里,于是王妈便走出去隔着院门问了一声,“请问您是来找我们家太太的吗?”

    “是的,不知曼……”陈瑾轩的话刚到嘴边,就忽然想起郁曼琳曾对他说过,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叫她陆太太的,于是连忙改口问了一句,“请问陆太太在家吗?”

    “太太在家,只是这会儿正在楼上淋浴。”王妈答了陈瑾轩的话,忽然又觉着他那声音似在哪里听过,于是又问了一句,“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陈,有劳你替我告诉陆太太一声。”

    “我这就去告诉太太,您请稍等一会儿。”王妈说着便转身回了屋里。上楼的时候她才想起陈瑾轩此前是来过的,她还清楚的记得,陈瑾轩上一次来,郁曼琳还问过自己这人是否带了服装店的衣服来。只是上一次她并没有太注意陈瑾轩的样貌,而这天,虽说是隔着镂空雕花的铁门,但她还是仔细的打量了陈瑾轩的衣着。虽说这王妈只是个下人,但在那些有钱人家里出入的多了,她这双眼睛看人身份也就变得很是老道。她觉着以陈瑾轩这样的衣着和言谈时的风度,绝不会是郁曼琳说的服装店里送衣服的伙计。于是上楼的这一会儿功夫,她就将她心里的那一本帐都翻了一遍,像串冰糖葫芦一样一个一个的联系了起来。

    就在王妈去到楼上的时候,郁曼琳正从浴室里出来,穿了件睡袍正要下楼去。王妈见着她,赶紧放下满怀的心事,小声的说了一句,“太太,有位陈先生找您,正在门外等着。”

    郁曼琳尽管此时已猜出王妈说的陈先生是谁,但却依然故作一脸疑惑的问了一句,“哪位陈先生?”

    王妈于是又回了一句,“那位先生只说了他姓陈。”

    “我去换身衣服下楼看看,你去做事吧。”郁曼琳说着便又回了房间,换下身上的睡袍,特意挑了件中规中矩的黑色夹棉锦缎旗袍穿上,又披了件貂皮小外套,这才下了楼去。

    这时的陈瑾轩已然在院门外站了许久,正尴尬的想要就此离去,却又见着郁曼琳推开楼门走了出来。只见她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近乎用去一分钟的时间才走过这十米见方的庭院。

    陈瑾轩隔着院门看着她那张不含一丝笑意的脸,加之方才于门外等了这许久的尴尬,只觉着此趟前来倒像是自寻没趣,于是只说了声“想来我是打扰了。”就转过身去,一声不响的走了。

    郁曼琳还没想明白那句在她听来没头没脑的话,陈瑾轩就已然过了马路绕过转角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本想追出去将他叫回来,但她的理性终归是令她没有跨出这院门。

    她清楚,如今陆英麒还在上海,虽说因为陆鸿生遇刺的事精力都不在自己这边,但毕竟此时屋里的那个王妈是陆英麒雇来的,所以于她,郁曼琳多少是心存几分戒备。于是在陈瑾轩走后,郁曼琳便若无其事的回到屋里,在王妈打扫过的地方故作挑剔的寻找着灰尘的踪迹,而后又面露一丝满意的表情从包里拿出两块银元来赏给了她。就仿佛刚才来的人真的只是个寻常的访客。她的若无其事甚至令王妈都不禁要怀疑起自己对陈瑾轩那身份的猜测。

    郁曼琳故作不经意的看了一眼王妈面上的表情,这才又放心的上了楼去,关起门来给陈瑾轩写了一封字字深情的长信。只是她不知道,如今纵使她写了这封信去,短时间里陈瑾轩也是读不到的。

    当这天的夕阳将要消隐的时候,郁曼琳从邮局回到家里,孤独的站在阁楼里小小的窗前,远远的眺望黄昏的地平线上那片夕阳最后的余孽。即使是这样的年代,从阁楼的窗里望去,这风景也依然如凋零的玫瑰飘散的幽香,尽似侧脸的泪痕无奈又彷徨。

    而这时的陈瑾轩正站在这城市另一端的天台上,悒郁的点燃一支哈德门,于缭绕的烟雾中望着余晖里将要落幕的城市,单纯的忧思就那样在沉重的心上仿若夏季的野草疯长,尽是于那爱情生出的惆怅。

    此时的陈瑾轩依旧深爱着郁曼琳,只是也深恶着郁曼琳。他越来越觉着这感情就像风中的云朵飘摇不定,俨然他独自一厢情愿的走上了不能回首的绝路,而郁曼琳却像个远远的旁观者,只是偶尔的兴起才会与他短暂的同行。他分明的看到,他们的路竟是如此的平行,平行得俨然永远没有交汇之地。

    尽管如今的陈瑾轩已清楚的看到这爱情深灰的前景,但爱情却总是有着邪恶的魔力,令沉迷于她的人天真的在自欺中憧憬,即便这爱已在悄然的沉积怨的伤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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