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新年一天天的近了,而这样的年月,即便是新年也带不来多少喜庆。人人都像是乡下的佃户一样每日的煎熬着岁月,临到春节,路人逢见亲友面露的喜气也是俨然待换的春联没精打采。

    陈瑾轩烦恼的事依旧单纯的是他的情感,这其中有因郁曼琳而生的郁郁寡欢的爱情,也有着如今俨然离散的亲情。好在报馆忙碌的工作多少也为他排解了些许愁绪,至少白日里没有空隙去滋生忧郁。但夜色降临,他回到一个人的屋里,种种忧愁就又会俨然寒夜的雨雾弥漫开来。

    这晚,陈瑾轩独坐在窗前的小桌边,手里捏着郁曼琳那封字字深情的长信,心里却又不时的浮现此前在郁曼琳那里受的冷遇。于是他就这样,于桌上那壶陈年铁观音缭绕的茶香中不时的看着窗户的玻璃上密密凝结的水珠,又不断的抬起左手来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针,甚至偶尔还会猛然的站起身来,接着又犹豫的慢慢坐回椅子上。最后,他在这屋里来回的踱了几圈步子之后,终于是克制不住去见郁曼琳的渴望,从衣架上拿起风衣出门下了楼去。在楼下的走道里见着方才打扫好客堂正要回屋休息的方晓苒,于是只说了一声有事要出去一趟,具体什么事也没说,向她借了把雨伞就这样匆匆的出去了。

    这晚的天空虽只是落着雾一样极细的雨,但风却异常的急劲,一阵一阵的将雨雾吹在人身上,俨然要将这寒凉深沁入骨。

    陈瑾轩坐着一辆黄包车去到郁曼琳深居的那幢小红楼,站在院门外抬头望了一眼她卧房的窗子,欣幸的看着那窗里亮着的灯光,于是伸出右手的食指去轻轻地摁了门铃。

    郁曼琳原本正要睡了,听见楼下传来的门铃响,心想这个时候会上门来的十之八九是那陆鸿生,于是心烦的走到窗边,轻轻的将窗帘拨开一条细细的缝,借着远处路灯照过来的微明的灯光看见院门外的身影。只是灯光终是有些黯淡,只依稀的看得见人却看不清究竟是谁。于是她又向那人周围看了一眼,没见着有车停在路边,心想这人一定不是陆鸿生,也不会是陆英麒,一时间禁不住的有些不安起来。尤其是当她想起陆英麒上一次匆匆来此时说过的那些话,心里就越发的紧张,也不敢下楼去开门,只是躲在墙边从窗帘一侧的缝隙仔细地看着楼下的人。

    陈瑾轩在楼下一连摁了几声门铃也不见郁曼琳出来,抬头却又分明的见着她楼上的灯亮着。于是种种猜测不禁油然而生,他心想、会否因为夜深,郁曼琳觉着不方便又不好当面明说,所以才迟迟不来给他开门,想让他就此识趣的离开。抑或是此时她的房里有着什么人,所以才不方便让他进去。无论是何种猜测,此时都像这雾雨中的寒风一样叫他饱经折磨。

    就在他犹豫着准备就此离开的时候,郁曼琳才依稀的辨出这楼下的人是陈瑾轩,她于是推开窗子朝着他静静的做了个手势,又看了一眼四周,这才关上窗户披了件睡袍匆匆的下了楼,一路小跑着去到院子里开了门,也不等陈瑾轩进来就匆匆的转身跑回了屋里。

    郁曼琳一回到房里就蜷缩在壁炉边,只顾着往炉里的余烬上添炭。

    陈瑾轩转身将门关上,也没有脱去风衣,就这样静静的走到离壁炉不远的沙发上默默的坐下来,看着郁曼琳在见不着火光的壁炉边急迫的渴求温暖,于是脱下风衣裹在她的身上,而后蹲在壁炉前,从白色的灰烬中轻轻的拨出红色的炭心来,又将方才郁曼琳添进去的那些炭在灰烬里捂了一会儿,才又一块块的架在那块红色的炭心上,小心的将那炭火生旺了,才又直起身,回到靠近壁炉的一张沙发上坐下。

    这时的郁曼琳也站起身来,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沙发椅上,却也只是一脸不悦的看着壁炉里的炭火一言不发。

    一盏小壁灯的微光里,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许久也没有说话。

    陈瑾轩见着此时郁曼琳的态度与她那封信里的文字简直大相径庭,心里只觉着这一趟来又如上次一样的自讨没趣,于是看了看表,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刚来就要走了,在我这里就一分钟也不想多待?”郁曼琳侧过脸来,看着他说,“上次也是这样,一句话不说就那样莫名其妙的走了。”说着,脱下披在身上的那件风衣,悻悻的说:“你的衣服别忘了拿。”

    陈瑾轩听着她的话,心里越发的不痛快,心想上次明明是自己遭了她的冷遇,如今到了她的话里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于是悻悻的走到郁曼琳的面前,拿过她伸手递过来的风衣转身就走。

    这时郁曼琳却却忽然站起身来,从身后抱住陈瑾轩,侧脸贴在他的背上细细的啜泣起来,“我只是气你,让我骂你几句心里顺了就好了。现在我只觉着难过,这世上也只有你会让我难过。”

    陈瑾轩觉着那眼泪分明就像是流进了自己的心里,令他在那柔弱的喘息声中莫名的平息了所有的怨气。他将那双冰凉的手卧在手心里,转过身去,捧着她的手贴在自己温暖的唇上。

    “你是不是已然和那位卓小姐结婚了。”郁曼琳说着靠向他的胸前,“这许多天都不见你来,写了一封信去也不见你回,我猜着你兴许是有了什么喜欢的人把我忘了。”

    “我很久不去店里了,和店里的人也少有往来,所以你的那封信我不久前方才收到。”陈瑾轩言语间轻抚着她微凉的肩,细闻着怀中的她淡如芳草的体香,这感觉令他觉着郁曼琳此时就是他的,这令此时的他仿若置身梦中的美好。在他看来,若然这一刻得以永恒,那便是他此生的追求。

    郁曼琳这时又轻轻地推开他,站在他的面前抬起头来试探着小声问:“那你和那位卓小姐是不是已然结婚了?”

    “没有。”陈瑾轩说着把手上的风衣搭在了沙发的靠背上。

    “为什么呢?”郁曼琳一面问着,一面转身回到壁炉边那张沙发椅上坐下来,又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那时我听店里那个姓解的经理说你们就快结婚了,想来距此也有些时日了,是为什么没有结婚呢?”

    “没什么,只是婚礼取消了。”陈瑾轩对此不想做太多的解释,更何况这些事本就让他烦心得不愿去想,自然也就更不想去提。

    只是郁曼琳却似乎对此好奇得很,依旧一再的追问,甚至将她的种种猜测也一一的说给陈瑾轩听,且不断的问她自己是否猜对,就仿佛这是个打发时间的游戏一般。

    陈瑾轩被她那些无休止的提问弄得懊恼不堪,这令他觉着自己在郁曼琳的面前俨然就像是一张早餐时桌上的报纸,有些不高兴地站起身来,“太晚了,你早些休息吧,我回去了。”正当他说着从沙发的靠背上拿起风衣的时候,不经意的见着在沙发的一角有一只银色的金属烟盒。

    “那好吧,路上小心些。”郁曼琳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也没有挽留,于是站起身来将他送到门口。

    “你不用送了,外面很冷。我出门的时候会把院门锁好的。”陈瑾轩站在门边说着正要转身出去,郁曼琳这又想起什么,于是将他叫住,对他说:“以后不要这么晚来,现在外面不太平,你这样晚上一来一去的叫人不放心。想你的时候我会再给你写信的,你若有空就去‘霓裳’取,有空我会去‘霓裳’的,兴许我们也能见着,或者你下次写信来的时候把你现在的地址写在信封上。记住了吗?”

    “知道了。”此时的陈瑾轩依然在想着那只沙发上的烟盒,于是对郁曼琳的话虽是听了,却也没有听进心里去。

    直到回去的路上,他也始终在想着那只烟盒,他想着以郁曼琳父亲的年纪应该是不会吸香烟的,像那样年纪的男人多半会用烟斗或吸雪茄,毕竟香烟这种东西多少有些市井的轻浮,不像烟斗和雪茄那样沉稳且有绅士的派头。

    于是郁曼琳家里的沙发上那只男人用的香烟盒就令陈瑾轩不禁猜疑,或许郁曼琳的家还有其他的男人去过,更或许那幢小红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郁曼琳的父亲。想到此,这种种的猜测都令他莫名的悲观。于是他不敢再去想,此刻的他更想找到一些理由去推翻自己的猜测。而这时的他也依旧没有自觉他已然因这一剂爱情的毒药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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