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苍白的天色随着墙上挂钟的指针缓慢的步调渐渐阴沉,俨然是要落下一场雨来,只是这雨即便降下也依然只是淅沥,仍旧冲不走这城里郁结的晦气。

    卓依伶直至桌上的那杯茶凉也终是恍惚的忘了再去揭开那杯盖,她就那样一直坐在那里,于陈子曦与方晓苒海阔天空的闲聊中充耳不闻的想着她的心事,直至窗外细细的雨中传来墙门陈旧的铰链混杂着低沉与尖锐的声响,卓依伶这才站起身来,朝着客堂的窗外望去,见着陈瑾轩撑着一把黑伞走过积水的天井,进了屋来。

    “你们都在啊。”陈瑾轩站在走道里,一面收起手中的雨伞,一面看着围坐在八仙桌边的他们,笑着说了一声,“新年好。”

    “哥,”陈子曦转过身看着陈瑾轩,却忽然觉着与他之间似乎多了些隔阂,一时竟也想不出话来说,只平淡的说了一句,“你回来啦。”

    这时卓依伶接过陈子曦的话来冷冷的问了一句,“这么忙?过年也没有一天好休息的。”

    “没办法,报社里总是闲不下来的,若是哪天真要闲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也该要去另谋生路了。”陈瑾轩说着脱下风衣挂在客堂门边的衣架上,一面不紧不慢的松开衬衣领口的纽扣,一面走到那张八仙桌边坐下,

    这时方晓苒去沏了一杯茶来,依旧是在杯盖上放着两颗宛若元宝一样的橄榄,轻轻的放在陈瑾轩的面前,说了声,“瑾轩,先喝杯热茶去去寒吧。”

    陈瑾轩端过那杯茶,轻轻的点了点头,虽没有说一句话,但他那沉默的微笑在一旁的卓依伶看来却是与方晓苒有着十分的默契。这令她原本就有些抑郁的心又平添出几分莫名的妒忌,一时竟也克制不住情绪,生气的看着陈瑾轩质问了一句,“难道忙得就连年夜回家吃个饭的时间都空不出来?”

    陈瑾轩听着她这话,看着她那副生气的样子,只觉着很是莫名,且也因那语气有些不悦,于是也没回她那句话,只是站起身来,冷漠的丢下一句,“你们坐,我上楼去睡会儿。”便走到客堂的门边,从衣架上取下风衣这就要上楼去。

    “究竟是什么女人?”卓依伶见着他冷漠的背影,一时间这些时日在她心里郁结的怨气就仿佛决堤的洪流,直教她不可遏止的要宣泄出来,“是什么女人让你迷了心窍,连家都可以不回。”

    陈瑾轩见着一反常态的卓依伶,尽管他清楚她何以会对他心存怨气,但他却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会令卓依伶此刻失尽了矜持。

    而此时陈瑾轩的心里本也有着他纠结的心事,只是他依然可以将他的苦闷深藏心底,既不宣泄,也不愿人知。所以此时面对卓依伶的他没有丝毫的生气,这或许也是因他觉着如今与卓依伶的关系已然平淡,所以他们各自的烦恼和哀怨都可以完全的分隔开来,自然于卓依伶的斥责也就没有什么气好生。只是他也无心去调解这尴尬的气氛,于是只无需答案一般平平淡淡的问了一句,“你今天是怎么了?”

    卓依伶没有回答,她觉着对此回答只是多余,于是背过身去,一声不吭的看着窗外的细雨。

    四个人相聚的客堂里顿时就俨然空无一人般的安静。此刻的陈瑾轩站在客堂的门边,既不想在这伤人的气氛里久待,却又已然不好潇洒的独上楼去,于是就这样尴尬的站在原地,垂目划燃一根长长的火柴,静静的点燃一支昆塔阿摩。

    一旁的方晓苒见此情景很想说些什么好让这间屋里郁结的怨气就此消散,却又担心万一说错了话反而会越发的尴尬。就在她左右为难时,一旁沉默许久的陈子曦忽然从桌边站起身来,看着卓依伶的背影说:“我觉着哥他没做错什么。其实爱一个人不就是如此吗?就像依伶姐,你爱我哥不也是可以为他不顾一切。就像我爱你,若然可以,我也是会抛开一切只为和你在一起的。”

    听着陈子曦这些话,卓依伶起先本是有些生气,她气他在这个时候还要如此的胡言乱语,就仿佛陈瑾轩于她的抛弃已是注定。只是听着听着,在她的心里却又涌上一丝凄凉的温暖。这时的她就仿佛是一艘断了缆绳的小船在迷茫的海上又望见另一处灯塔的光,虽然此刻的她依然眷恋着她回望的地方,但她也已然开始犹豫。她就那样,只沉默的看了一眼陈瑾轩便出了门去,于天井里狭小的天空下冰冷的雨中犹豫的呆立了一会儿,终是拉开黑漆的墙门,走了。

    陈瑾轩看着站在一旁的陈子曦,从门边拿起他方才放下的那把雨伞走到他的身边,一面把伞递到他的手里,一面在他耳边说了一声,“去吧。”

    陈子曦心领神会的接过那把雨伞,点了点头便追了出去,只是他追上卓依伶却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她一旁撑起伞来替她遮着。

    卓依伶见陈子曦只顾了给自己遮雨,而他自己却露在雨中,于是将伞往陈子曦那边推了推,说:“你这样只顾替我遮雨,自己都淋湿了。”

    “我不怕淋的,没关系。”陈子曦只无所谓的一笑,又把雨伞侧向卓依伶一边。

    “瑾轩他也真是小气,也不多给你一把洋伞。”卓依伶说着,从随身的提包里抽出一块手绢来,轻轻地擦了擦面上混杂的雨泪。

    这时陈子曦又停下了脚步,心事重重的立在原地。

    卓依伶禁不住有些困惑的看着他问了声“怎么了?”

    他这才深深的叹了一声,面色凝重的说:“依伶姐,我知道你爱我哥,尽管他如今已然爱着别人,但我也明了,你还是爱他。就像我明知如此,却也始终不能淡漠于你的喜欢一样。我记得以前哥他总是对我说‘顺其自然’,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很多事确是不遂人愿,唯有默默的承受。”陈子曦深沉的说完这些话,低垂着头,把手中的雨伞递到卓依伶的手里,独自在雨中匆匆的走了。

    卓依伶见着眼前这与平日判若两人的陈子曦,忽然间,觉着他多了一丝成熟的沧桑,这沧桑里又似乎有着陈瑾轩的影子。她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叫了他一声,“子曦。”那语气是温婉而又优柔的,柔得俨然无处依偎。

    只是陈子曦却没有回过头来,甚至没有片刻的站定,此时的他只觉着从未有过的怅惘。他就那样,于卓依伶的视线里极不情愿却又无奈的一点点、一点点的消失在雨雾迷蒙的弄堂口。

    而这时的陈瑾轩在他们离开之后,又在客堂的那张八仙桌边坐下来,端起方晓苒沏的那杯茶,轻轻的拈起杯盖,将那杯已然冰凉的茶一饮而尽,又猛然侧过身去,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咳嗽。

    方晓苒于是在他的背上轻轻的拍了拍,又端起他的那杯茶来,说:“那茶凉了,我再替你去沏一杯热的吧。”说着将杯里的茶叶倒掉,重又去沏了一杯放在他的面前,只是杯盖上的橄榄依旧是先前的。

    “今天真不好意思,年初一本该是开开心心的。”陈瑾轩说着不禁笑得几分苦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来,轻轻擦了擦眼角方才咳出的泪。

    “没关系的。”方晓苒只一笑,也在桌边坐下来,便不再言语。

    “过去听人说年初一过成什么样这一年就会是什么样,现在想来,那该是胡说八道的才对。”陈瑾轩一面说着,一面发呆一样的看着面前那杯茶,右手就搭在茶杯旁边的桌上,食指沿着桌上的木纹划来划去。

    方晓苒明了此时的陈瑾轩只不过是在自言自语,于是也便没有去接他的话。而她此时也在想着方才的陈子曦,只觉着那人很是有趣,有些幼稚,可是认真起来说的那些话却也让人觉着几分深沉。于是想着想着,竟然莫名的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依伶还真没说错,你弟弟和你倒真是两个样。不过偶尔我又觉着你们很像。”

    陈瑾轩听着方晓苒忽然没头没脑的说出这样句话来,于是侧过脸去,不无几分好奇的看着她问:“是吗?她是怎么说的?”

    方晓苒见陈瑾轩转过脸来看着她,只觉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刻意避开他的眼神,端起桌上的小盖盅,却又发觉那茶已凉,于是只在唇边轻触了一下,便又将茶杯放回了桌上,而后应着陈瑾轩的话回了一句,“她说你弟弟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

    “那我呢?”陈瑾轩一面问着,一面重又点燃方才那支熄灭的雪茄,轻吸了一口,俨然玩味一般的将那烟雾含在口中。

    “他倒没说你什么,只说你们是两个极端。”方晓苒说到此,又想起方才在门外初见陈子曦时他那懵懂的样子,禁不住的笑了起来。

    陈瑾轩这时也笑着自嘲一般的说:“照这意思,那我岂不是优柔寡断。”

    “我想她不是这个意思的。”方晓苒生怕自己的话又引出陈瑾轩与卓依伶的误会,于是一面解释着,一面又若有所思的说,“我想,许是人历事多了,遇事也就自然而然的想的越多、顾虑越多。”

    “你这话倒像是在夸我的。”陈瑾轩一时竟也因她那句话禁不住的乐了起来,但他终究不是会因了一句话而乐在其中的人,于是只片刻,就又面露一丝无奈的浅笑,短叹了一声。

    “瑾轩,你定是遇着你真爱的人了吧。”方晓苒见着陈瑾轩叹息时眼里泛起的忧郁,只觉心生一丝隐隐的好感,却又莫名的觉着怅然若失,她就那样看着他,仿若子夜的平湖一样恬静的低语,“也许任谁遇着她真爱的人,都会因他彷徨又惆怅的。”

    陈瑾轩听着方晓苒的话,默默的一笑,没有言语。他想、此时的郁曼琳会否也如他这般的彷徨又惆怅,他觉着郁曼琳是不会的,他明了在郁曼琳的心里,于他们之间是老早就划出了一条明晰的界限,这此中的分寸是唯有郁曼琳才明了,也只有她能够理性的控制。所以陈瑾轩很清楚,在郁曼琳的心里是没有如他这般的彷徨又惆怅的,只不过他于此情、于郁曼琳始终放不下那一丝侥幸罢了,而这侥幸的心理也就成了他彷徨的原因、惆怅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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