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瑾轩这一病就是半个月,而这半个月里,除了每日照面的方晓苒,和卓依伶与陈子曦来看望他的那一次,便再也没有人来问过他的病情。这令病着的他偶尔的想起就会要觉着一阵难言的凄凉,这凄凉于他的心里更胜过独自漂泊在外的那几年。毕竟如今他和他的家人是都在这一座城里,近得若要相见随时都能见着,但此时他与家的距离却又似远过他曾在外的时候,也就是这样的孤独叫人愈发的悲凉。

    方晓苒是多多少少能体会陈瑾轩这时的心情的,这不只是因了她平日里擅长的察言观色,更是因了她对这孤独有着几分相似的感同身受。毕竟在过去的这些年,她也是一个人这样熬过来的,每当生病的时候,这孤独的凄凉就更是让人莫名的伤心,伤心的仿佛灵魂都要被压碎一样喘不过气来。

    这天下午,陈瑾轩回来的比平日早了许多,进了屋里也没有上楼,更是连风衣都没有脱去,就在客堂寻了张椅子仰靠着坐了下来,不时的发出一声也不知是喘息还是叹息的声音。

    这时方晓苒听见门外的声响,于是从她的房里出来,见着陈瑾轩双目微闭的坐在客堂里一张椅子上,脑袋后仰的角度几乎叫脸与天花板平行,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于是也没有急着去叫他,只是走到一边去替他倒了一杯热水,这才问了他一声,“身体好些了吗?”

    陈瑾轩直起身来,见着方晓苒站在面前递过一杯热水,于是伸出手去接过那只玻璃杯,嘴角微翘着浅浅的一笑,应了一声,“好多了。”

    方晓苒看着他的面色于是又说了一句,“气色看着还是不太好。”

    “久病初愈是这样的。”陈瑾轩一面说着一面两只手捧着那只玻璃杯,在掌心间来回左右的转动。

    方晓苒这时想起上次卓依伶带来的那些东西,于是又问道:“对了,上次依伶带来的那些东西你吃了吗?”

    “都原封不动的放在那儿,就在那个抽屉里。”陈瑾轩说着指了指靠西墙摆放着的一个旧梯柜,“我从来就不吃那些的,你拿去吃吧,不然天气返潮放着发霉了可惜。”

    “那怎么行,你现在正是需要调养的时候。”方晓苒说,“要是你嫌麻烦,我帮你去煮。”

    “倒不是怕麻烦。”陈瑾轩微皱着眉心浅浅的一笑说,“凡是这些带个‘补’字的东西,我素来都不沾的。”

    “为什么?又不是毒药。”方晓苒看着陈瑾轩好奇的一笑。

    “我小时候有一回在支人参上咬了一口,结果鼻血险些流不止。”陈瑾轩一面说着一面回忆起幼时的情景,至今依旧历历在目,就连如今说起那件事来还会禁不住的眉头一皱。

    方晓苒听了他这话,禁不住的笑起来,“你当人参是萝卜呢,那样个吃法换谁都会要流鼻血的。再说小孩子本就血气旺,那样不流鼻血才怪呢。”

    陈瑾轩听着方晓苒这一席话,只笑着说了一句,“忽然就觉着我这正在看大夫。”

    方晓苒已然许久不曾见到陈瑾轩这样会心的笑,更是许久没有见过他像这样偶尔在言语间冒出一句玩笑的话来。此时的她见着陈瑾轩,心里一时莫名的升起些许由衷的欣喜,这欣喜一时又令她觉着几分惘然,禁不住的发起呆来。

    陈瑾轩见着她发呆的样子,小声叫了她一声,“晓苒?”

    “哦,”方晓苒这才回过神来,脸红着说了一句,“我去把那些东西拿出来。”说着便站起身,走去了墙边的梯柜前。

    陈瑾轩这时看着转过身去的方晓苒,情不自禁的说出一声“谢谢。”,那两个字从他的言语中流转出来虽是细水一般的平淡,但语气中却是含着由心而发的感激。

    方晓苒听着他那一声不同寻常的“谢谢”,转过身来,默默的一笑,只是这一笑间面颊一阵微红。这时的她也自觉脸颊的微热,于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脸去。

    只是陈瑾轩没有留意到方晓苒的侧脸泛起的那一丝红晕,这时的他忽又因了脑海闪过的一念郁曼琳而忧郁起来。如今郁曼琳在他的心里就像是一个被施了魔法的结,令他耿耿于怀却已挥之不去,总是令他不时的想起就一阵仿若要颓废的悒郁。每到这样的时候,他非要寻着一处空旷露天的地方才能令心里的郁结舒缓几分。于是这个下午,多云的天空剩余的那片灰白的时光里,他都一个人站在晒台上,全然忘了此前还因风寒折磨的病痛。

    黄昏将逝的时候,方晓苒煮好了桂圆白果汤,却是楼下楼上都没找着陈瑾轩,最后去到晒台,才见他背对着门,站在水门汀栏杆的旁边,整个人就像他嘴上那支半截熄灭的雪茄。

    “瑾轩。”方晓苒一面温婉的叫了他一声,一面弯下腰低着头,走上门前只有三个小台阶的木楼梯去到晒台上,看着转过身来的陈瑾轩又说了一句,“桂圆白果汤煮好了,我替你盛了一碗在桌上,你趁热吃了吧,不然一会儿该凉了。”

    陈瑾轩一面听着方晓苒的话,一面深吸了一口气,长吁了一声,转而面露一丝平淡的微笑说:“你先吃吧,我现在没有什么胃口,吃不进东西去。”

    方晓苒于是也没有言语,只是沉默的走到陈瑾轩的身边去,扶着栏杆看着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起伏的屋顶,俨然自语一般的小声说:“人的眼睛要是可以想看多远就看多远就好了。”

    陈瑾轩听着她的话,不无几分好奇的问:“想看见什么?”

    “我现在就想能看见爸爸妈妈,只要看见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就好。”方晓苒说着抑住心里一时生出的酸楚,微笑着转过脸去,看着陈瑾轩问,“你呢?”

    “很多。”陈瑾轩的言语间不禁又是一声长叹。

    “虽然你会为了一些事离家出走,但我觉着你其实并不是洒脱的人。”方晓苒一面说着,一面搓着冰冷的手,“所以才会有许多的烦恼吧。”

    陈瑾轩只默默的一笑,说了声,“我们下楼去吧。”

    方晓苒于是只默许的点了点头,没再言语。在她的心里,不由的觉着陈瑾轩的一丝可怜,这可怜却也不是叫人同情的那种,而是会让人隐隐的为他心痛。

    翌日的早晨,这石库门里的一切又都随着陈瑾轩的病愈而回到往日的寻常,住在这门里的两个人依旧是如往日随和的相处。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俨然如今的世道一样回避现实的麻木。陈瑾轩只是暂时的将所有的烦恼忽略于日常的忙碌,而方晓苒也极力的将她心里于陈瑾轩生出的那一丝心痛深埋回心底。

    但这城中也有一些人不能安于糊涂的度日,更是装不出糊涂,就俨然凡事都要弄个一清二白才能吃得下饭去,否则就会连觉也睡不着。譬如此时的陈子曦。自从上次与卓依伶一道去看过陈瑾轩之后,他就又变得郁郁寡欢。这一切都源于那天他从卓依伶的态度看出,她依旧是十分在意陈瑾轩的。他甚至觉着,卓依伶于陈瑾轩的在乎远超过对自己。这事若是发生在以前,他倒也不会在乎,但如今毕竟卓依伶是和他的关系更亲密些。所以他才会因了那天的事异常的生气,且那满腹的气又寻不出一个理由发泄出来,于是就这样闷在他那颗藏不住情绪的心里伤透了脑筋。

    而卓依伶一连几日都没有陈子曦的音信,这令原本就生着陈瑾轩的闷气的她就越发的不开心,那满心不良的情绪直教她悻悻的想,相比陈瑾轩的薄情,陈子曦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当她冷静下来,想起那天在弄堂口陈子曦的反常,又想起那天的情景,如此设身处地的一想,便也多少能明了几分陈子曦会有的郁闷。

    想到这里的卓依伶,在这天黄昏的时候往陈家挂了一通电话去。接电话的是张妈,貌似陈忠庭和宋云萍这天都不在家中,就连陈子曦也上学没有回转来。就在卓依伶悻悻的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忽的听见听筒里隐隐传来陈子曦的一声“我回来了。”

    而这时张妈也赶紧的朝着电话里说了一声“二少爷回来了”,便将电话递向刚进了门来的陈子曦,说:“是卓小姐的电话。”

    陈子曦听张妈说是卓依伶的电话,心里忽然的一阵欣喜,只是却又将这欣喜压在心里,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过电话来,刻意一副没精打采的腔调问了一声,“依伶姐,有事吗?”

    “听这声音好像还在生气呢?”卓依伶于是故意一副哄小孩子的腔调问,“是谁欺负我们子曦了啊?”

    陈子曦一听她这语调,很是不满的说:“别拿我当小孩子。”

    “好好好,我们子曦长大了,是大人了,不是小孩子了。”卓依伶于是又开了一句玩笑,这才又一副平常的语气说,“明天是礼拜天,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好的,哪家戏院?”

    “平安戏院好了。”

    “不去那家。”陈子曦记得卓依伶曾和陈瑾轩在那家戏院看过一场《碧血烟花》,所以当他一听卓依伶说出那家戏院的名字时,便很不高兴的拒绝了。

    卓依伶心里明白他拒绝去平安戏院的原因,不过倒因此而觉着一丝高兴,于是只说了句,“那就明天再说,一切都听你的,这样满意吧?”

    陈子曦听见卓依伶这话,一时间就仿佛是蜂蜜沁入了心里,甜美得不可言喻,但却依旧是不大高兴的语气说了声,“那明天见。”

    就在陈子曦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卓依伶有些哭笑不得的问了一句,“明天什么地方见?”

    “卡夫卡斯。”陈子曦随口说了一家餐厅的名字,在他看来,只要不是“蓝村”,约在什么餐厅都无所谓。

    翌日的清晨,云淡风清,明朗的天空里不时的一群白鸽在嗡鸣声中飞过。若是这时推开窗户,抬头向着天空望去,是任谁也不会觉着这是战火肆虐的年代能有的风景。仿佛是这天空成了一幕电影,于恍恍惚惚之中勾勒一片如梦似幻的祥和去回避苦难、聊以慰藉。

    陈子曦这天一早起来,匆匆的吃过早餐,就又回到房里,换了一身米白色英式西服,系了一条颜色不无几分鲜明的领带,又用发油把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之后的几个小时他就盯着柜上的座钟一直那么坐着,直到外面客堂的挂钟终于敲了十下,他这才又站去镜子前将自己上下的打量了一遍,而后悄悄的拉开房门,从门缝里侦察了一会儿走道的动静,乘着没人匆匆的出了门去。

    只是这天卓依伶只是穿了一件平常的衣服,去到餐厅的时候还迟到了一刻钟。当她见着陈子曦这样一身不同往日的衣着,不禁眉心微蹙着无奈的一笑。她就像个幽灵一样走到陈子曦订的那张餐桌对面,不声不响的坐下来。

    “你迟到了。”陈子曦看着对面坐下的卓依伶,伸出左手来,指了指腕上那块卓依伶回国时送他的万国表。

    卓依伶也没有去解释,只是开玩笑的说了一句,“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正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要去结婚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就像你过去和哥哥约会时一样。”陈子曦一面低着头不高兴的说着,一面拿着一支银色的调羹在面前那杯早已冰凉的咖啡里来回的搅动。

    卓依伶听出他那话里的意思,虽说心里明白他不过是在吃醋,但毕竟陈子曦是又戳到了自己的痛处,这令她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的怨气又因了这一句话全都涌了出来。

    陈子曦见卓依伶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心知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他也不希望与卓依伶第一次正式的约会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于是岔开话题问了一句,“想吃什么?”

    卓依伶也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拿过侍应生送过来的菜单,自顾自的看了起来。

    就这样,整个午餐的时间卓依伶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他们离开餐厅,她才又若无其事的像平常一样和陈子曦说起话来。卓依伶会这样,无非也就是想以此来警示陈子曦下不为例。

    但陈子曦却并不这样理解,他只是不断的对比着卓依伶曾经对待陈瑾轩和如今对待自己的态度,他觉着卓依伶会这样,只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爱远不及她对陈瑾轩的。这令他很不满,更是十分的懊恼。原本在他的想象中,爱情是充满着幸福与浪漫的。然而如今,他渴望的爱情成为了现实,但这现实呈现给他的却是另一张异于憧憬的面目。这让此时的他觉着有些茫然,更是感到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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