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屋外小雪已停,只偶尔有几片落下。今日褚嬴终于能痛快活动。

    那日见了医师后,两人见面仍是满脸通红,说话支吾含糊。最终还是褚嬴先同仇予说起,她往年冬天均是如此体虚,往往还会大病一场。仇予知道后,果真忘了那日尴尬情景,日日拘着她吃药静养。如今已有好几日未能摸到弓,今日见到怀英,怕是要被她笑话技艺退步了罢。

    年节将至,城中家家户户洒扫祭祀,告慰先祖。街边常有男子三三两两把酒言欢、慷慨高歌,集市也多了许多女子采买祭祖所需酒肉牲畜。褚嬴近来也被这气氛感染,一早起便兴致颇高,在院中踩了一会儿的雪,便要往外去寻怀英。

    仇予近几日未去军营,只在城中同石邑令等人走动,今日无人约见,便在家歇息。一开门便见院中脚印深深浅浅,踩得满院皆是。门口檐下站着一人,脸藏在披风领的狐裘中,面色白中透红,两眼盯着鞋尖,嘴里似是嘟哝些什么,一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正是褚嬴。

    那纷纷白雪中嘟嘴红脸的娇俏身影,直撞进仇予心里。他快步过去,牵过褚嬴的手,笑问:

    “为何生气?”

    褚嬴任他牵着,只低头蹭鞋,向他抱怨:

    “方才踩雪,鞋都湿了!”

    仇予低头,果真见褚嬴鞋尖濡湿一块。

    “去换了便是,反正今日无事。”

    “不行!我早就同怀英说好,现在去见她已是迟了。”

    说罢褚嬴挣开仇予的手,便要往外跑。刚出门几步,便想起什么,在门口站定,回头向仇予灿然一笑,轻声说道:

    “我今日定早些回来。”

    还未等仇予应声,褚嬴便轻踮脚尖,一路小跑往外头去了。

    仇予站在原地,想起她方才那句话,心中似是浇了一罐蜜,半晌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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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到门口,听得一声呼喊,褚嬴便知怀英早已到了。

    “你且快些,我们今日不去射箭。”

    褚嬴被她拖着走,不禁疑惑:“为何不去射箭?”

    怀英上了马,催促褚嬴道:

    “听兄长说曹先生近日新作几支曲,今日请城中乐人在家中演奏,无论男女老幼皆可前去。你我也快些去吧!”

    说完便策马向前,褚嬴心中好奇,也赶紧跟上。

    待到曹先生家中,果真庭前或站或坐挤满人。褚嬴和怀英贴着窗沿向里挤去,进到庭中,只见几人坐于庭中,或吹或弹或奏,琴、笙、鼓齐鸣。曲调时而欢快流畅,时而高亢激昂,时而急转直下,时而和缓缠绵。满庭人皆聚精凝神,褚嬴心中也随那曲声起起落落,跌宕回环。

    一曲终了,庭下纷纷叫好,曹先生在一旁也满脸笑意。待第二首曲响起时,曹先生往庭后去,褚嬴见怀英听得认真,便未叫她,自己从人中挤开,也往后院方向去。

    “先生!”

    见曹先生停住脚,褚嬴忙跟过去,行了一礼。

    那曹先生客气回礼,眉眼带笑,捋着白须,问她道:

    “夫人可是有事?”

    褚嬴四下张望,见并无其他人,便放下心来。

    “先生常年往返于齐赵两地,定对来往道路十分熟悉。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曹先生立马笑起来:“十分熟悉说不上,九分倒是无疑。夫人所问,我必知无不言。”

    褚嬴心内紧张,但又止不住欣喜,不知这曹先生是如何从石邑往邯郸去的,若他能告诉自己,那日后回赵国便更顺利了。

    “可否请教先生,石邑与邯郸两地,中间隔着井陉关峻岭高山,先生若非绕道,如何过得去?”

    曹先生仍旧捋着胡须,看向褚嬴的眼神未变,说道:

    “井陉关虽地势险峻,但不乏山间樵夫猎户来往行动,自然是有路。老夫前些年便以当地猎户为引,将各小路修葺,此路来往运货,目前仅有老夫一家得知。”

    褚嬴听完,心中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这曹先生话中意思是愿意告诉她还是不愿告诉。但仔细一想,便是曹先生此时告诉了她那路如何走,仅凭口述,她到时也找不到。于是便将此事放下不谈。

    “那先生可否同我讲讲邯郸之事?先父尚有亲人在邯郸,不知邯郸城是何样貌,城多大?人可多?”

    “邯郸城老夫最是熟悉,不若请到亭内,我且同你慢慢道来。”

    说罢,曹先生便引褚嬴到后院的亭中,又命人添了炭炉,二人依次坐下。

    亭中老者嗓音苍劲有力,故事绘声绘色,褚嬴仿佛已置身于邯郸城中,见王城宫殿琼楼玉宇,见街角巷尾人声熙攘,见黄发垂髫怡然自得。

    直至怀英进了后院,褚嬴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此时仍是在中山,是在石邑的亭中,面前也不是邯郸都城,只是一年过花甲的老者而已,心中不禁颇为失落。

    曹先生见怀英来寻,便停下话头,同她二人行礼告别。

    曹先生所述邯郸同父亲口中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如今更繁盛、更热闹。褚嬴今日听得他一番话,心中更是坚定了回邯郸这一念头,于是郑重施礼,拜谢他道:

    “先生今日所言,褚嬴受益匪浅。日后还望先生不吝赐教,褚嬴必不忘先生恩情!”

    若真能从曹先生处寻得回赵办法,她无以为报,只能将这恩情铭记于心,没齿不忘。

    “不敢,不敢!”曹先生忙回礼,送她二人出门。

    路上,怀英对褚嬴二人谈话甚是好奇:

    “你不听曲子,去同曹先生请教何事?”

    褚嬴心中发虚,若是被仇予知道她问过曹先生此事,日后她怕是连先生的面都见不到。于是她同怀英敷衍几句,便将话扯到今日那曲子上。怀英果然并未怀疑,眉飞色舞地同她说起那曲子和那奏曲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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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家中,天色尚早,仇予不知去了何处。

    褚嬴换下衣服,听闻奴婢们准备祭祖的牲畜酒肉,她便也去凑热闹。天色刚黑,仇予便回来了,手中还提着两个大壶。

    他招来褚嬴,将酒放在桌上,打开盖来。顿时那酒香气扑鼻,溢满整屋。褚嬴从未闻过如此醇香浓厚的酒味,似是花香,似是果香,又似是谷香,一吸气,那香味便顺鼻而下,直至肺腑。

    仇予见褚嬴耸起鼻尖猛力吸气,两眼晶亮,似是一只幼兔,稚嫩可爱,便坐到她身旁,将那酒倒在耳杯中,笑容甚是得意:

    “中山素来好酒,此酒便是我从石邑城中最擅酒那人处寻得的,最是甘冽醇厚。只是你怕无缘品尝了。”说罢,将那耳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褚嬴正闻得起劲,盯着那酒壶头也不抬,问道:

    “为何我不能喝?”

    仇予将酒壶盖上,引得褚嬴望向他,满脸不满,眉头蹙成一团。

    “这酒唤作‘无眠’,因其味香浓使人彻夜畅饮而得名。不仅如此,此酒最是性烈,寻常女子不过一杯便醉,三杯便能昏睡不醒。”若是褚嬴喝了此酒,怕是更要一醉不醒了。

    褚嬴仍是蹙眉望着仇予,丝毫不信他说的话。平日里她与怀英也不是没饮过酒,寻常女子酒量好的不在少数,况且仇予没见过她喝酒,又怎知她酒量大小。不过是不想让她喝罢了。

    仇予见她不信,无奈笑道:

    “真想喝便喝罢。”

    说罢便在他那耳杯中倒了一点酒,推到褚嬴面前,自己就着那酒壶直接向口中倒。

    褚嬴见那杯中酒仅有一点底,心中暗道仇予小瞧自己,拿起耳杯先在鼻尖嗅了嗅,香味顷刻便盈满全身。褚嬴抿着唇尝了一点,觉得酒味不重,便将杯中所剩一口吞下。

    仇予见她喝完似是无甚变化,心中也好奇,褚嬴莫非真是酒量不小?

    有心要试她酒量,仇予又在那耳杯中倒上半杯。褚嬴接过,喝下一口,那酒香滑过舌尖,滑过喉头,滑到腹中,滑到她四肢百骸。

    “这酒比寻常果酒不知香上多少倍,况且也不像仇予说的那般烈。”褚嬴心想。于是将那酒又一口一口全喝到腹中。

    仇予见她喝完便笑了,同那文弱小巧的身子比,她酒量倒是大得惊人。于是便将那酒半杯半杯给褚嬴续上,见她坐在桌前,捧着杯,安安静静地一杯杯喝完。

    一直喝了五六次,仇予渐觉讶异。褚嬴的酒量怎会如此大?这“无眠”自己最多大半壶便能醉倒,方才自己喝了半壶左右,已有醉意。如今褚嬴已喝了小半壶,为何还是毫无反应?

    仇予探过身去,要拿下她手中的耳杯。刚伸出手,便听“当”的一声,耳杯从褚嬴手中滑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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