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门口便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帘子一掀,又有一个小布包被抱到了床上,跟先前那个并排放在一起,先前睡着的那个顿时便被吵醒了,两个开始此起彼伏、震天动地的哭嚎。

    仇予带着从未有过的狂喜和感激深深地望了褚嬴一眼,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露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脑袋,闭着眼张着嘴,哭得撕心裂肺,再仔细一看,两个都是男孩。

    仇予一手一个,拉住他们的小手和小脚看来看去,新生儿细嫩的肌肤和纤小的四肢在他看来都无比新奇,一想到他们身体中流淌着自己的血,一想到他们会从如今一团只会吃喝拉撒的肉团长成像他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便觉得感慨万千。

    两个孩子哭闹了一阵又睡过去了。仇予用手比了比,一个两尺多一点,一个不足两尺,没生产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褚嬴个子小,才显得肚子格外得大,没想到竟然是因为有两个!

    他想起那夜褚嬴痛苦尖利的哀嚎,心中十分后怕,她本来身子就弱,一口气生下两个孩子必定受了极大的苦。他把褚嬴的手握在手心,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褚嬴回握了他一下,便抽出手,把那个个头小一些的抱起来,递给仇予道:

    “这个个子小,但先出来。”

    仇予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托起布包裹着的婴儿,贴在胸前。虽然眉眼还没长开,但他越看越觉得跟自己相似,鼻子、嘴甚至连耳朵的形状都跟他一模一样。

    褚嬴靠坐在床头不一会儿眼睛就睁不开了,仇予将这一大两小盖好被子,又挨个吻了吻,坐在床边望着他们出神。

    在这最最艰难之际,在这最最凛冽的寒冬中,新生的生命无疑给他带来了一丝曙光。他必须要守护他的妻儿,必须要守护手下的战士以及他们背后的父母妻儿。最后一战,他必须拼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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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嬴不能见风,马车一路前行,七八日才到达营中。车一停下,仇予便从里面抱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着厚厚的裘皮,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

    进了帐子,层层打开,才露出包裹里面的褚嬴。公子敏为何会放了仇予,又为何会对仇予心生嫉恨,褚嬴在路上都老老实实跟仇予交待了。用她牺牲色相换来的机会苟活下来,仇予显然觉得非常屈辱,一路上也不跟褚嬴说话,褚嬴又牺牲色相讨好了他一回,这才让他面色好看了一些。

    但褚嬴知道他心中仍然是生气的,只是没有发作出来而已。此刻坐在床上,褚嬴将两个儿子喂好奶哄睡着,便丢下他们凑到仇予身边。

    她将仇予面前的书简抽走,脸贴在他的手臂上,轻声问道:

    “你还在生气么?”

    仇予夺过她手中的书简,背过身去不理她。

    “仇予……”

    “仇予!”

    褚嬴在背后踹了他一脚,生气道:“你这一坛醋也吃得够久的了?我也是为了救你,还要我怎样?”

    仇予回身捉住她的脚放在被子下盖好,低着头,半晌才说道:

    “我不是因为这个……你就快生产了,还到处乱跑,顶着这么大的肚子,若是出了事,我纵使活下来了,又能好过吗?”

    褚嬴本来还蒙在被子里不说话,听了这一番款款深情的话,顿时又觉得无比心酸。仇予本没有家,也没有亲人,终于在茫茫尘世中找到一人能陪伴他左右,甚至还有了血脉骨肉,若是因为她的一时起意让仇予将这些统统失去,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

    她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孤独,是抬头仰望星空、发现这苍穹大地之间竟没有一丝可让自己牵挂的寂寞和惶恐。

    “我知道,”褚嬴从被子中坐起身,两手揪着被子,轻叹了一声,缓缓说道:

    “在回来之前,我所有的岁月都活在梦中。如今我终于知道人生不是梦,我知道这世间万事不尽如意,知道这现实残忍得鲜血淋漓,我也知道你在这风口浪尖劈波斩浪,身死不悔。”

    “我不懂什么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只是做不到眼睁睁看你死。”

    “你的心一半是中山,一半是我,可我的心全都是你。”

    “我不劝你苟且偷生,你若要战,我便等你得胜归来,你若身死,我便随你同去。我不过是想在这世上求得一席安身之地,同我所爱之人共度余生,如若不能……”

    褚嬴抬起头笑了笑,望着仇予:“我也没什么畏惧……”

    仇予回望她,在她的眼里看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柔情。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有一个人懂他的艰辛和执着,懂他的孤独和深情。他将褚嬴仅紧紧搂在怀中,轻声叹道:

    “此战过后,我若还活着,便带你走……”

    褚嬴点点头,“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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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新年,一场大雪不期而至。燕军长途跋涉粮草不足,只得靠赵国源源不断地供给;不久前赵王病愈,派军往灵寿进发,一南一北,已对中山形成了合围之势。

    赵国本来粮草就不甚充足,又加上需要支援给燕国的军队,一众将士们也有些吃不消。赵王不愿再等一个春天,卯足尽头要将哽在喉头的这根刺早早拔去。这场仗打得异常艰难。

    褚嬴不在前线,所以她没能见识厮杀的惨烈,但每隔几日营中便会送回一批残肢断腿、血肉模糊的伤兵,刚开始褚嬴看了好一阵都会心惊肉跳,如今甚至可以在嚎叫□□声和断臂残腿中淡定自若了。

    怀英从墨泉城跟了过来,还带着她的嫂子郑姬。如今中山兵力微弱,但凡有些本事的都毫不犹豫的抄起武器上了战场。

    郑姬的孩子刚断奶,便被留在家中,褚嬴对她此举十分佩服,换做是她自己,根本无法想象跟刚生下几个月的儿子分离的情景。郑姬如此毅然决然,倒是也让怀英对她刮目相看,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尊重。

    只是上前线一事有多少私心,就只有郑姬自己知道了。

    中山军队已经从灵寿北边渐渐退到了靠近太行山一带。仇予扎营的地方距平城往东五里,北边各地连连失守。燕地本就常年风雪,燕国将士倒是对冬季的气候习以为常,因此中山近一个月以来受创不断。

    平城往北再无任何军事要塞,任何军队都可不费吹灰之力将这一片土地收入囊中。赵王年前扶立了咨王的侄子登上中山王位,实则以幼帝为傀儡,早就控制了中山大部分的势力。幸而他懂得“归息士民”之理,中山被占各地赋税减半,百姓士民休养生息。

    对这些百姓而言,中山亡国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能存活下来已是大幸,此刻对赵王也只有感恩戴德的份。

    近来又有传闻赵王已经拟定废黜幼帝、改设中山为郡的诏书,平城一旦被攻破,中山便彻底亡国了。

    天时、地利、人和,中山只占一样,而且这“人和”的数目还远不及燕赵的十分之一。中山此时已是无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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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军攻城已有两日,城中笼罩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氛。每个人都知道等在前方的是死伤是战败,即便是平城一时守得住,中山也再不可能回来了。

    中山要亡了。

    但没有人后退,他们也无路可退。他们不可能再像寻常百姓那样有饱腹之食安身之所、活下去即可,抵抗一旦开始,他们便带着中山的烙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么胜,要么死,再无第三个选择。

    军中将士折损严重,纵然有不少妇女和孩童自愿加入,人员数目仍旧在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地减少,每日都有几十甚至几百的将士伤亡。

    褚嬴有时会想,这般惨烈的战争到底是不是值得的。中山的土地虽说归了赵国,好歹百姓是保留了下来。像如今这样打下去,连妇女和孩子都保不住,对中山的血脉流传又有什么意义呢?

    今日郑姬受了伤,正躺在褚嬴的屋里,手上刚刚包扎好,衣襟上被血染了一大片,此刻正泡在水里。褚嬴在厨房给她煎药,坐在炉子旁一点一点地添着火。

    仇予进了屋,把外袍一扔,这才注意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他点点头,算是见过了郑姬。

    郑姬把头偏过去不理他,完全对他视而不见。仇予笑了一声,问道:

    “褚嬴呢?”

    郑姬不说话。片刻之后她又回过头,见仇予皱着眉望着她,脸红了一下,赶紧背过身去,飞快地答了一句:“不知道。”

    仇予抬起腿便要往外走,走了几步便见到门边盆里泡着的衣服。盆里的水已经被染得鲜红似血,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郑姬一只手臂包着白布,已经被血染了一大片。

    只要上了战场,没有一个人不拼命,为了中山,也为了活着。仇予冲郑姬点点头,说道:

    “你多保重,好好养伤!”说完便出门去了。

    郑姬坐在屋里,抚着阵阵剧痛的手臂,心中想道:当初褚嬴受伤,他那样震怒,如今……他终归还是有些在意我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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