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愚一直坚信,她是师父不思的私生女。

    不然,不思为何欺瞒佛祖与同门,将她一个女孩子留在寺庙里做和尚?

    寺庙隔壁便是尼姑庵。

    乍听王富所言,木愚一愣,忙问:“我师父是太子?”

    木愚的脑海中一下子闪过许多猜测,权势更迭,爱恨情仇。师父是个苦命人。

    王富将干嚎声咽了下去,“不思大师是太子?谁说的?”

    木愚知自己猜错了,她定定神,问道:“王施主,为何唤贫僧‘公主’?”

    王富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啊……”

    木愚面无表情,“那就长话短说。”

    王富娓娓道来:“您是大卓国的公主,当年太子与太子妃出使花月国,花月国女皇月朦胧看上了太子的美貌,呸,月朦胧色心滔天,想强留下太子。那时太子妃刚知有孕在身,不便长途跋涉,太子只能与月朦胧周旋。太子妃临产,月朦胧嫉妒心起,欲在暗中下毒手,太子英明,看破了她的毒计,带着太子妃逃出了花月国皇宫。可是这么一颠簸,太子妃生下一对双胞胎便死去了。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几个老臣一商议,劝太子将一对孩子分开,从不同的道路逃回大卓。老臣和另外几个人带着您走,到木樨城附近,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老臣和您了……”

    王富抹了一把老泪。

    当今天下一分为三,花月国、高陈国、大卓国,三国鼎立。月朦胧敢如此对待大卓的太子,只能说明月朦胧实是色胆包天,也从侧面表现出大卓太子姿色不凡,倾了一国女皇的心。

    木愚问:“那贫僧为何会被扔到寺庙门口?”

    听到“贫僧”二字,王富捂了捂心口,有点疼,“老臣那时没办法了,一是把您送到寺庙会安全些,二是,二是……”

    王富吞吞吐吐。

    木愚说:“二是你不知贫僧性别,若是寺庙收了我,便知我是男孩,若不收,便是女孩。是不是?”

    王富点头。“当时情况太混乱了,一开始老臣等并没有注意这个问题,后来奶娘也死了,我们就更不知道了。太子带着另一个孩子回了大卓,没多久就病死了。从那时起,花月国与大卓彻底翻脸,边关戒严。老臣没办法带着一个孩子安全回大卓,只想着等您长大一些。”

    “贫僧长大了之后呢?”

    “老臣不敢……”

    大卓继承人立长立嫡,木愚与大卓现今的太子长幼未定,若木愚为男子,回了大卓,定会引起一番波折,不利于大卓国势安稳。

    王富在不能肯定木愚性别的情况下,不敢轻易带着她回大卓。可是,有哪个和尚是女的呢?王富日也愁,夜也愁,头发几乎愁白了。若不是寺庙突遭杀祸,他依旧不敢与木愚相认。

    没有欺瞒便没有伤害,坦白是消除世间一切误会的利器。木愚想起自己的师父,她对王富说:“没有和尚会是女子。”

    她想,师父,您的一世英明我会给你维持的,绝不会让别人知道您老眼昏花,毕竟,您爱面子。

    王富又抹了一把老泪,“老臣知道,可是,公主,为了能平安回到大卓,您只能是公主。”

    是以,一见面,他只唤木愚为“公主”。

    木愚不置可否。这些前尘往事,身份变换,对她来说,只是让她明白了自己从何而来,其他并无意义。她更关心的是,“杀死我师父的那些黑衣人是谁?”

    王富琢磨不透木愚的心思,他小心翼翼道:“他们是花月国女皇月朦胧派来的,领头的是她的二儿子月南行。应该是月朦胧知道了您的消息,想把您带到皇宫。”

    木愚闭上眼,眼前一片血洗的红,“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的师父不思一定没有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徒弟,有一天,居然可以成为“红颜祸水”,祸害地还是全寺庙的人。

    她沉默了一会,睁眼问王富,“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王富跪下,“公主,花月国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必须走。花月国与大卓的边境全线禁封,我们唯有前往高陈国。等到了高陈国,再作打算。”

    木愚想了想,同意了,“在去高陈国之前,我想先去见一见月朦胧和她的二儿子月南行。”

    王富惊叫,“公主,这……万万不可!”

    月朦胧对大卓先太子执念未消,如今得知他的孩子依然留在花月,自然会用尽一切手段将他虏去皇宫。往好处想,月朦胧只是想见见故人之子,以解当年的遗憾;往坏处想,木愚是大卓的皇子,如今两国关系不好,月朦胧肯定想借着大卓皇子的身份大做文章,趁机与大卓签订不平等合约。

    远远逃走都来不及,怎么能往上送呢?

    木愚瞥了王富一眼,眼神淡淡的,却带着让他无法反驳的幽深,“谁都可以反对,唯独你不可以。”

    你和我,与那些血洗寺庙的凶手一样。

    “还有一件事,王施主要记着。”

    “什么事?”

    木愚郑重道:“不要再叫贫僧‘公主’,你可以唤我‘木愚’或是‘大师’。”

    说完这些,木愚很疲惫。她想得开,头脑冷静,但毕竟只十五岁,很多事并放不下。突遭巨变,与她亲近的人全部横死,木愚内心的悲痛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想为师父他们报仇。

    不思教导过她,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应手染鲜血,以杀止杀。

    可木愚,是一个有原则的和尚。

    今日的果,昨日的因,因果循环,没有谁能逃脱!

    木愚让王富站起来,“这一路上,不知还有多少追兵,凭我们两人,怕是无法逃过。要不,你再去一生阁雇些人?”

    王富点头应是。他与寺庙众僧皆有交情,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无辜身死,他的内心不是不愧疚的。如果可以为他们做些事,他,他愿意!

    王富握紧自己圆滚滚的胖手,眼神坚定。

    当夜,木愚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不思化缘归来,看见一个小婴孩被丢弃在寺庙门口。他看见小婴孩对着自己笑了,他想,这是佛祖所谓的缘分。

    不思欢欢喜喜地将小婴孩抱回了自己的房间,一个时辰后,不思后悔了,——小婴孩是个女娃!

    谁会将一个女娃扔在寺庙的门口?这不是坑和尚呢么?

    一代高僧眼瞎不识婴孩是女娃;得道和尚心肠太硬狠抛小婴儿,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在?

    不思仿佛听见了他丢弃小婴孩后百姓的议论声,不,他不能毁去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名声,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瞒住寺院所有人,留下了小婴孩。吃饭、穿衣,不假人手,亲自照料。

    无数个夜晚,不思一边搓洗着小婴孩的衣服,一边仰望天空: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不思深深恨上了那个将小婴孩丢在寺庙门口的人,——你不能多走几步路,扔去隔壁的尼姑庵吗?

    梦中的不思那般真实,一如既往地爱面子。木愚看着不思因为自己而烦忧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然后,笑醒了。

    木愚摸摸自己的眼角,有泪。

    不思曾告诉她,生死有命,死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所以,不要因为死亡而哭泣。

    可是,世上再没有一个谆谆教导她的师父,再没有一群与她相亲相爱的师兄、师侄们。

    木愚知道自己睡不着了,她爬起来,将自己换下来的僧衣与僧鞋整理好,放在一个包袱里,打了死结。

    第二日,木愚坐在木樨城最好的客栈大厅里吃早饭,她坚决抵制穿戴王富给她准备的女子衣饰。一个人的习惯很难改变,即使她知自己是女子,穿裙子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她还是一个没有头发的和尚,如今不能穿僧衣,但让她突然穿如此限制行动的裙子,是万万不能的。木愚一身简洁的男装,外面披了一件黑色斗篷,然后将帽子戴上,遮住了自己的光头。

    嗯,也许可以将头发留起来了。木愚边吃边想。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嘿,又见面了!”

    风挑着眼角,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一脸“你昨天才说我们未来没有交集,今天就见面,自打嘴巴了吧”的表情。

    他今日没有戴面具,穿着一件月白长衫,眉目流转间,带着几分风流倜傥的意味。

    木愚将碗中的粥喝完,“饶和,你吃饭了吗?”

    饶和一愣,捡了一张凳子坐在木愚的身旁,“你怎么知道我的真名?”

    木愚眼神移向坐在她对面的王富,“花钱的是大爷!”

    王富对着饶和一笑,“嘿嘿。”

    饶和:“……”

    木愚吃完早饭,将筷子放下,她用一种十分不信任地眼神将饶和打量一遍,转而问王富,“怎么还雇了他?”

    王富眯着眼睛,夸赞道:“饶护法年轻力壮,武功高强。”

    木愚说:“贫……我只看出他年轻。”

    饶和怒了,“你这是不信任我?我可是一生阁的护法!”

    木愚不搭理他,只问王富,“没有别的原因?”

    王富咳了一声,“价钱便宜……路途遥远,我们坐吃山空,总是能省就省一点。”

    木愚点头。

    饶和拍着桌子解释,“你们这是欺负老子年轻!老子打遍整个一生阁没有敌手,可以以一当十!”

    王富对着他笑,“嘿嘿。”

    饶和激动地脸都涨红了。

    “桌子拍坏了,你赔。”木愚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不要说脏话。”

    语毕,她率先走出客栈。

    饶和从走入客栈就觉得木愚坐在这里,与周围格格不入,有着说不出来的突兀感。看着她的背影,他才明白是为什么。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并且在屋内带着斗篷帽子吃早饭的人,能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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