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放慢了些速度,悲愤嘶鸣:我好歹也是野马王,你竟把我的鬃毛当草拔,我为什么要交你这么一个变态的朋友啊?

    弯弯尴尬地收回手,又安慰似的摸了摸马头,乐道:“阿爹,你的伤好了?早知道红芗丸那么管用,就不用费那么大力气摘月夜莲了,等你伤好全了,我们再回去找那人妖,好不好,阿爹?……阿爹?……”

    容衍不答,弯弯大惊回头,只见容衍脸色青白,身体摇晃,再也支撑不住翻下马去,失去知觉的身体重重撞到沙土里,连滚了几圈才停下,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阿爹!”

    弯弯脸色苍白,仓皇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到容衍身边,抱起他,红着眼睛:“阿爹,阿爹,你怎么了?”

    容衍只觉得周身骨骼无一不痛,神志迷离,恍惚中只看到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迷茫中喃喃道:“槿儿,是你吗?……”

    恍惚回到十年前,他风姿俊雅名震天下,却不顾形象地坐在长门殿前的白玉阶上,看着那个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小公主,满脸沮丧地骂着侍卫:“你们个个都夸我武功天下第一,可武功天下第一的我为什么连这堵墙都爬不出去?”

    容衍抬头看那高达十丈的宫墙,啼笑皆非,嗯,真够高的,何止你爬不出去,连我也爬不出去。

    侍卫战战兢兢地递过一把剑:“槿公主,轻功要天天练,剑法是速成班,属下们今天陪你练最拿手的剑法如何?”

    槿公主兴致勃勃挥剑乱砍,剑风所到之处,众侍卫咿呀哦啊纷纷倒地抱头做痛苦状。

    槿公主疑惑了:“我砍的是腿,你们个个抱头做什么?拿起兵刃来和我对打啊。”

    容衍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忍住笑,顿时觉得,今天这宫真是进对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抖着手挥刀格挡,刀剑相交时,噼啪一声似破纸撕裂一般,公主手里的剑干净利落断成两截,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的断剑,傻了。

    容衍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槿公主抬头看到台阶上那个满脸笑意的俊雅男子,漂亮的眼睛恶狠狠瞪圆了,迁怒道:“笑什么笑,没见过神兵利器啊?……”

    几日后,大梁槿公主一觉睡醒,案头多了把剑,小巧轻锐,最适合女子练习,剑柄处刻了朵精致的木槿花,用朱红细细描了,栩栩如生。

    ……往事如梦,清甜美好。

    “阿爹,阿爹,你怎么了!”弯弯一脸泪水,抱着容衍大哭,满脸的黑药膏被泪水冲出一道道沟壑,露出底下白皙的肌肤:“阿爹,别扔下弯弯,不要扔下我。”

    容衍吐出口血,神志渐醒,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一塌糊涂,满脸黑一道白一道的小孩儿,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丝笑容,这双眼睛真像她啊。

    多年前,他跟着槿儿远嫁的车仪到了边塞,心伤失落之极,在边塞小城的街角里看到这个孩子,小小的身子趴在地上用小手捡狗食吃。衣着褴褛,又臭又脏,全身长满疖子流着脓,唯独那双眸子如清澈溪水里的黑石,干净透亮,眨动间璀璨如星光闪烁。

    那么漂亮的眼睛似曾相识,容衍想都没想,蹲下身,也不顾脏抱起了这个小娃儿……

    那个又脏又臭,黑黑瘦瘦的小娃儿,如今已经那么大了啊。

    容衍胸口剧痛,化功散的药力被他压制了十年,之前一场大战引动内息,红芗丸虽能一时压住药力,调动生息,但仅是回光返照,化功散药力融入四肢,腐蚀心脉,容衍自知大限已到,再无生还的道理。

    一阵剧烈咳嗽,容衍再次吐出黑血,弯弯慌不择路,语无伦次道:“阿爹,你怎么了,你撑住,我采到月夜莲了,我这就回去取来,大红脚程快,来得及的,我这就去。”

    说着连滚带爬往大红扑去,衣角却被容衍扯住,他剧烈喘息,道:“没用的……阿爹知道弯弯最乖了,留下来陪阿爹说说话。”

    弯弯心中大恸,紧紧抱住容衍不肯撒手:“阿爹,阿爹,你不要死,你是弯弯唯一的亲人,你不要死……”

    容衍艰难地伸手替弯弯擦去泪水,这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娃娃呀。

    勉强牵动嘴角,微笑道:“别哭啊,姑娘家家的哭成这样多难看……阿爹不会照顾人,这些年把你当成男孩子养,姑娘家该会的都不会,以后嫁不掉该怎么办?”

    你都快死了,还有空担心我嫁不掉的问题!弯弯哭得喘不过气,觉得阿爹太坏了,说的每句话都像刀一样戳着自己的心。

    容衍叹了口气:“弯弯,阿爹求你件事情。”

    弯弯哽咽着拼命点头,这个时候你说什么我都照办,拜托你一定要活下来。

    容衍看向荒芜沙漠,眼中有着痴恋向往,微笑道:“你答应阿爹,等我死后,把我烧成灰,在这风中散了吧,槿儿在这荒漠中肯定很寂寞,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能化成风散成沙永远陪着她。”

    他字字句句中已有留遗言的意思,弯弯心痛如绞,虽然年纪小不懂情事,但知道这件事对阿爹非常重要,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郑而重之地点点头。

    容衍笑得甚是安慰,只觉得血脉渐融,神志浑散,拼尽全力拉着弯弯的手道:“弯弯乖,阿爹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你再大些,就去上京找镇国公府,把我的玉佩交给国公夫人,我娘人很好,她会好好待你的。”

    弯弯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胡乱点头,小手紧紧拽着容衍的衣服不放。

    容衍缓缓看向荒漠深处,猛烈咳嗽,喘了几口气,才说得出话来:“弯弯,吹一个从军歌给阿爹听听。”

    弯弯哽咽地掏出小玉笛,深吸一口气,放在唇边吹了起来,乐随心动,依然走调没谱,却带上了浓重的悲戚之声。

    天上弯月被黑云遮去一片,朔风又起,猎猎作响,荒漠无边无际,沙丘浮土被风刀子刮得四处飘散。

    容衍微笑,神思恍惚:“槿儿最喜欢听从军歌,金枝玉叶却喜欢打打杀杀……咳咳……”

    一阵猛咳后,嘴角大量鲜血涌出,容衍看向黑色的苍穹,笑得心满意足,喃喃道:“槿儿,我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眼缓缓闭上,手无力垂下,嘴角还挂着笑,却再无气息。

    笛声骤停,弯弯呆呆地看着闭目安睡般的容衍。

    良久,荒漠上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阿爹!!……”

    大梁营帐内,正和众军官商讨军情的楼誉眉毛一挑,凝神不语。

    “世子?”众亲随军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

    “你们听到了什么?”楼誉问。

    众军官茫茫然摇头,只有刚从异迁崖下逃回来的赵无极侧耳听了会儿,答道:“笛声,异迁崖上的笛声……”

    他对这个笛声记忆十分深刻,因为之前异迁崖下逃命时,笛声停,黑石至,他才能在追兵刀下逃得一命,回来把探得的重要消息告知世子。

    楼誉点头:“一如往常地找不着调子,今天却异常悲凉伤痛。火烧连营,夜奏悲歌,你们说,这两件事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干的?”

    赵无极是斥候营精锐,观察分析能力更胜一筹,此时已经转过脑子,看向楼誉:“世子,我确定太子溟就在对面的边军大营里,此时那边必然发生了某种变故,是我们的大好机会。”

    帐中烛火映得楼誉剑眉星目熠熠生辉,他沉思片刻,突然振衣而起,大声道:“刘征!”

    “属下在!”

    “赵无极!”

    “属下在!”

    “郑海龙!”

    “属下在!”……铁血金戈的声音,一个个铿然而起。

    楼誉一眼扫过自己的这些亲随战将,声如寒铁:“黑云骑各战队轻装集结,突袭朔国大营!”

    众将眼露激动之色,一级级军令传下去,这几年持续不断地练兵,楼誉已经将令下军动,令止军静,深夜突袭,迅速回防等行军作战必须具备的素质,硬生生逼入士兵们的身体,化作了他们的生命本能。

    因此军令一下,营帐外盔甲碰击,战马轻嘶,军士们处变不惊,忙而不乱,短短时间内,五千黑云骑神色肃穆整装待发。

    楼誉一身玄黑轻甲,骑着追风立于最前,看着远处火光烧天,嘴角微微牵起,拔出钢刀,发出铁一样的军令:“用最快的速度,冲!”

    乌云压天,弯月隐没,一道闪电霹雳横空而下,把黑色的天空劈成两半,五千黑云骑如黑色铁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如瀑雨幕之中……

    史书记,武定四年,大朔帝中毒薨,贵妃楼槿被指认是下毒之人,废为庶人,赐死。

    梁国安宁公主楼槿艳绝天下,十年前远嫁朔国和亲,生不得归故土,死不得入皇陵,草席裹身葬于边塞,至今不知香魂落于哪座无名土丘。

    同年,大梁凌南王世子楼誉亲率五千精骑,雨夜暴起突袭朔军边塞大营,杀敌近万,毙敌将曹禧,追击五百里,将溃逃的朔军赶至狩水,狩水冷深,淹死朔军不知几许。

    朔国太子溟亦在此战中受伤,逃回帝都带伤继位,昭告天下,与梁国势不两立,从此开战。

    异迁崖一役,大梁军战马奔腾,气吞山河,大获全胜,一夜之内硬生生将疆土扩展了五百里。朔梁两国西以狩河为界,西南以也西草原为边,国界重划。

    梁王大悦,加封凌南王世子楼誉车骑大将军,领十万黑云骑。

    此战后,楼誉横空出世,初现峥嵘,成为冉冉升起的最耀眼、最年轻的一颗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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