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尘褪去,巨大沟壑旁,有一人半躺于地欲要起身,他身上已是衣衫褴褛,浑身多处都有伤痕血迹,看样子伤势不轻。挣扎许久终于还是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声音嘶哑的对着犹自剑尖斜指于地的说道:“零师弟,你赢了,谢过你手下留情。但我并不甘就此屈于你后,两年后的试剑大会,我希望能与你再比过。”他说这话时,情绪又有波动,刚说完就要站立不住,幸好被赶过来的同门扶住,才没有倒下。

    吕浩然已经被搀回后堂疗伤去了,望着他离去时一瘸一拐的背影,颇有些萧索的意味。谁也料想不到,自他以堪堪及冠的年纪折冠太虚弟子辈后,至今已过去十几个年头,他始终是站在最顶端,叫人仰视。未曾想不过是盏茶的功夫,他便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了凡尘,这变化来的太快,叫人云里雾里的反应不过来。一时场边竟然出奇的安静,目光全都聚集在了场中的那一道不算高大的身影上,他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的剑终于放下了,剑尖落地,他身子趔趄了一下,半依在了剑身上,显然他胜的也不那么轻松,身体在刚才那一剑后虚的厉害。

    场边有几个还未上场的,心中都动了一动,若是此刻上场,自是能赢的轻松,龙吟剑可就离自己很近了。然而想归想,最终还是冷静下来,谁都没有动。谁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后手,更重要的是,这是门内的比试,不是生死仇杀,即使此时胜了,也是绝对的胜之不武,掌门人的龙吟剑,是要给最强的那个弟子,却不是捡便宜获胜的弟子,就算赢了,估摸也得不到龙吟剑。

    宋远山看这位得意弟子这会身虚体弱脸色有些苍白,脸色也开始泛白,赶忙跃至他身边,递出一掌给他度了口内劲,焦急问道:“落儿,有没有觉得好点?”

    小二抬头看了眼宋远山,轻轻点头。宋远山才露出了笑脸,朝周围看了一圈,哈哈大笑道:“小子好样的,师傅以你为傲,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声极大,再也不像平日那般的随和克制,甚至有些猖狂的味道在里面,连眼圈也有些泛红。宋远山自幼就长于藏剑脉,视自己师尊为父,视藏剑锋为家,可从小到大,不知道看过听过多少同门对藏剑脉的冷嘲热讽,冷眼相待,他虽不是器量狭隘之辈,但也知荣辱,谁不希望受到别人尊重尊敬?他特别渴望能为再造自己的恩师争口气,奈何天资愚笨,花了几十载才悟了两式归藏剑法,他还记得恩师得知时的高兴劲,破天荒的叫齐了藏剑脉的众位师兄弟们喝了个通宵,隔天便将首座之位传于了他。恩师临去世前的遗言就是嘱托自己将藏剑脉发扬光大。这些年过去,藏剑脉非但没有什么起色,反而每况愈下,宋远山嘴上不说,内心其实比谁都在意。今日这番比试,宋远山脸上一直表现的最为平静,但谁都看不出他心中一直在翻着滔天巨浪,他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场中,就算这位小徒弟出手解了李大树的困,表现惹眼,以及后来小二与吕浩然斗的风生水起,他也是一言不发,生怕这只是个幻觉,只是个虚像,生怕一出声一切都成了空。而就在此刻,他终于可以放下包袱,不顾一切的开怀大笑。

    宋远山带着两个虚脱的弟子走了,一边走一边仍在放声大笑着,没什么人能理解他这番癫狂为哪般。

    几人欢喜几人愁,几人惊愕几人忧。

    元宗才早已惊的说不出话来,他目光有些呆滞,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他一向恃才傲物,心气比天高,陡然发现不久之前还被自己耻笑的那个可怜虫,转眼就成了自己只能仰视的存在,这等变故委实叫人难以接受。再想下自己寻衅对方的时候,他只有一句“没兴趣”,果真是无兴趣和自己这种算不得对手的人较量,在对方眼里,自己恐怕只得算是一个完全不屑理会的跳梁小丑吧。可笑可笑,可笑自己还得意自鸣,真乃井底之蛙不知天河之大。再想到在雪儿师姐面前,和那个零落一比,他还有什么资本去竞逐,他更是心如死灰,完全没了斗志,仿佛被零落的那一剑劈中的不是吕浩然,而是他。

    吕雪儿的表情也和呆了隔不了多少,自从零师弟出手开始,她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见他助了同门一臂之力,吕雪儿心中欢喜,欢喜的是他的本事,他的出彩。然而他却答应了吕师兄的邀战,吕雪儿的心就揪了起来。吕师兄有多强她是非常清楚的,她生怕这个零师弟不知深浅,受到什么伤。零师弟和吕师兄一来二往的拼斗,她的双手也在衣襟处一来二往的拉扯,连衣摆扯破了也没发觉。直到最后两人同时使出惊天动地的一招,吕雪儿差点就要奔过去阻拦,可惜她没有那等实力,只得闭上眼睛不敢看。现在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但是方才的那副画面和那个执剑而立的身影,却在自己的脑海怎么也抹不去了。

    “好,好!”两声带着笑意的大喝,惊醒了场边的众弟子。却是掌门真人发话:“得此两位天之骄子,何愁我太虚剑派不兴盛?老夫今日实在是快慰,快慰的紧呐!方才的比试你们也都看见了,老夫意欲将这龙吟剑赐予藏剑脉的零落,不知众位可有什么异议?”掌门真人说到最后一句,其实眼光还是看向了身边的几位首座,但见他们并没什么表示,就连玄剑脉的吕玄岭也只是嘴唇略动了动而并不言语,于是接着说道:“那好,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今日说起还是吕师弟的寿诞,又发掘了位宗内的人杰,实乃双喜临门,更应庆贺。理当着人去重备宴席,再饮几杯。”

    没想到掌门真人的兴致这么高,下面玄剑脉的弟子即照吩咐去了,一场宴会又起。

    再说这边,师徒三人回到藏剑锋,宋远山便叫来弟子,送李大树和小二两人去厢房歇息,又嘱人去熬了些回神解乏的汤药和一些清粥送去。藏剑峰上的各师兄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是说去给吕师伯祝寿,怎的回来就成了这样。宋远山平日对弟子并不严苛,性子也是随和,因而弟子们对他只敬不畏,也没什么顾忌的就宋远山发生了什么事。宋远山一听他们问起,忍不住又是一阵笑,打也打不住,几个弟子心想师傅脑袋上莫不是也受了什么隐疾了吧?过了会,宋远山终于止了笑,把小二打败吕浩然的事说了,这下可让这些个弟子炸开了窝,甚至书生气较重的彭杰更是当场挥泪,还有几个马上就跑到小师弟厢房,想看看小师弟是不是什么武曲星下了凡,有没有哪里长的比常人特殊一点。

    “我就知道,小师弟不是一般人,他才刚上咱们藏剑锋我就知道了,这段时候跟小师弟请教后,我这功法就精进了不少,小师弟指点起来,比师父可。。。”

    “可什么呀?怎么不接着说了?

    张平平刚想猛夸一下小师弟,连自己请教小师弟这等事也不觉着丢人,大大咧咧就给说了出来,一口气差点就说了小师弟指教弟子的功夫“比师父可强多了”,一眼瞥见师父神色不善,赶忙住了口,悻悻然的给师父捶了捶背。

    宋远山一边抚须享受着弟子的捶捏,又看着眼前几个弟子的兴奋样,心中实在是老怀宽慰,只觉一块大石就落了地。等落儿再大一些,就将首座之位传与他,自己的担子也就没了,那时的日子才真叫个逍遥。

    夜间时候,李大树和小二才悠悠醒来,这一觉可算是睡的踏实,醒来后两人饿的咕咕叫,刚想起身,就有师兄弟发觉后赶了过来,给二人端来水洗把脸,然后到膳堂吃饭,饭菜还都是热的,看来是一直给二人备着的。他抬头看了看众人,众人也都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还以为是饭米粒沾到了脸上。惹的好几个人都笑出了声。

    两人吃,众人看。这顿饭吃了有将近一个时辰,菜肴非常丰盛,两人虽然饿的不行,还是吃不下这么多,但桌上的菜还是一个接一个的上着。待到菜终于上完,见到师父宋远山走了进来,他不是往日的衣着,腰间却是系了一个白色的围裙,头戴了个小帽,这不是个厨子打扮吗?难不成今晚的饭菜都是师傅亲自下厨做的?

    “怎么样,今晚的饭菜,还过的去吧?”宋远山人到声到,刚进来就问了句。

    李大树倒是难得的机灵了回,马上回道:“硬是要的,这口味真是没的说,也不知是哪个厉害的厨子烧出来的,没个几十年的功力,烧不出这等美味来。”

    “大树,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油腔滑舌的了,为人要踏实,可别带坏了师弟们的风气。这是为师闲下学的手艺。”宋远山明着在训李大树,哪里掩饰得了他的得意。

    “师傅这您可错怪我了,我就是觉得太好吃,才有感而发。我李大树可是出了名的实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满堂人轰然大笑。望着这一幕,小二心中起了一丝暖意,他恍惚间想起小时候,每当自己淘气惹了祸事,干娘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许出门,也不许吃饭,但是阿姐她们几个总是轮流的偷偷送吃的给自己,吃完一份又来了一份,反而较平日吃的更撑。后来想想,她们几个怎能瞒的过干娘的耳目,许是得了默许了。还有记得干娘初次教习那套功法,自己只花了三天时间就入了第一重,让干娘好生的开怀了一番,当晚就下厨做了很多菜给几个馋鬼吃。干娘的厨艺真是没的说,只吃过几次就把小二的嘴巴给养刁了,总觉得吃别人的饭菜没有那样美好的味道。印象中她很少下厨,后来教给姐弟几人傍身技的时候,小四就要学她的厨艺,而小五笑着说小二这家伙老是顽皮受伤,我就学医术吧,以后可以省很多的汤药费呢。小三吵着要学打架的功夫,以后能痛快的揍小二。阿姐没有说要学什么,只说了句“但凭干娘安排。”

    “落儿,你今天最后使的那一剑,可是归藏剑法中的第二式?”一阵互相打趣后,宋远山问起了小二,语气多了些凝重。众师兄也竖着耳朵望着小二。

    正在胡思乱想的小二被这一句问拽了回来,回道:“啊?哦,是的吧”

    “落儿,我观你那一招,和剑法上的有一些细小的出入,但怪就怪在威力这般大,甚至为师使出这招也未必能做的更好。你可是。。。有更好的体悟?”

    其实老到如宋远山,自然看的出这个弟子除了天赋惊人,他所习的内功功法才是他最大的依仗,连宋远山都对此暗暗吃惊,江湖上不知有什么功法,能让人在区区十七八岁的年纪就达到如此的高度,若是出世,定要掀起轩然大波。他观这弟子心性极佳,身上并没有这个年纪常见的轻浮,但也担心他往后像今日这样露了底,难免遭有心人算计。宋远山想问一问他这功法是什么,又不好开口,只得转而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体悟。

    “恩,我是在参悟‘青墟剑法’的时候,感觉与我家传的功法非常匹配,练起来可谓得心应手,水到渠成。后来再看‘归藏剑法’,感觉第二式与‘青墟剑法’中的一式相像,我便试着将两式融合,就成了这般模样了。”

    “天下武学的至高境界本就是化繁为简,返璞归真,最终殊途同归。‘归藏三式’,其实就是把最终的形态直接呈现出来,难就难在如何从基础的三式,入繁,再化简的过程。落儿你的尝试是很有益的,武学一途不必拘泥。你第二式既已融会,那第一式?”

    小二轻点了点头,宋远山见之大喜,连说了三个“好”,又急忙问道:“那第三式?”

    小二想了想,微微摇头。宋远山也不觉有什么,要知道单单是两式,自己就磕磕绊绊的折腾了这些年,这弟子才上山个把月就得了,要悟得第三式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且他相信这个时间不会很长。宋远山不得不在心中大为感慨:人与人之间实在是不好相比的。旁边众师弟都惊叹不已,一堆的夸赞都丢给你小二,砸的小二头晕眼花。

    小二望向众人,有话要说,又卡在了喉咙不知怎么出口,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我想过几日下山去。”他当日答应入太虚剑派,其实只是个权宜之计,原打算拿到青墟剑法,学成之后就离出太虚剑派就是。他刚离家踏入江湖,对什么门第的规矩没什么概念,心想我不叫你们师傅师兄就行了。如今青墟剑法有成,此地自没有呆下去的必要,然而刚要出口的离开藏剑脉,离开太虚剑派,出了口又给咽了下去。

    众人一愣,不知他所言何意,宋远山问道:“你要下山回家一趟,还是去江湖游历闯荡?”

    “我暂时还不回家。”小二回答。

    “落儿,江湖险恶,你心地单纯,为师怕你着了恶人的道,你看要不然再过个三五年,待你羽翼更丰,再去游历?”

    小二不言,只是摇摇头。旁边的师兄们也都纷纷劝说,小二仍是无动于衷,许久之后,宋远山只得叹了口气,说道:“你心意已决,我也不拦你。你日后行走江湖,只管报上太虚剑派的名号,想来能少点麻烦。若真遇到什么困难,想办法差人来给个音讯,为师自当赶去护你。”

    小二抿了抿嘴,心下感动,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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