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五十四年,春。

    当一身嫁衣,坐在大红轿子之中,齐福方才梦醒。

    槐树下,抬手递过石榴给她的忧郁少年。

    齐府中,一身傲骨身怀秘密的儒雅书生。

    皇宫里,一心讨要选婿机会的深情王爷。

    江河边,为救她而只身赴约的胜国君主。

    眼前回放着这一幕幕画面,似真似幻。

    若是一路走来,从未经历过这些,从未认识过他,该有多好?

    齐福终是放手了,心死了。

    无论她和六郎怎样努力,兜兜转转之后,他们依旧回不去了,回不到最初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时候了……

    冰冷的泪水拂面,顺着惨白的脸颊蜿蜒而下。

    最冷,却冷不过心。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轿子外传来喜庆的乐声,却与她此时的心境截然不同。

    也好,这样走,不会太过冷清。齐福苦笑着点了点头,掏出那把早早就藏在袖口中的剪子。

    从前她是御绣局的绣娘,每次要用剪子,都是作品绣成之时。为长姐贺寿,百寿图是;选郡马时,所用的“吃食考题”亦是;可未想过,自己的性命也会断送在这把剪子之下。

    造化弄人啊!

    突然,轿子“咯噔”一声,停了下来。这是到乾王府了吧?宏小爷也正穿着锦衣华服等着她到来吧?这也是她最后的时刻了吧?

    她什么都不怕,生亦何欢,死又何俱?只是对不起那些个关心和爱护她的人了。

    长姐,对不起。

    宏小爷,对不起。

    六郎……对不起!

    齐福安详地闭上眼睛。

    剪子锋利的尖端缓缓向咽喉而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阿福,不要干傻事!”随着声音袭来,映入齐福眼帘的是六郎匆匆掀开轿帘的身影。他面色惨白如纸,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那个画面像是定格了一般,在阿福眼前一遍又一遍的回放。

    这是真的吗?

    他真的赶来了吗?

    “……六郎。”随着眼泪夺眶而出的,还有阿福扑进他怀抱中的冲动。

    “你怎么这样傻呢?”六郎抚上她的发,心疼地道,“你若走了,让我怎么活下去?”

    “我没有法子,我没有法子了,我说服不了自己。”齐福在六郎的怀中哭成了泪人,突然反应过来,此时见到他,那岂不是前功尽弃,又将六郎置于危险之地?“六郎,我不能害你,你不该回来的!”

    见阿福反抗着要推开他,六郎将她抱得更紧,心疼这样的齐福,这才道出了实情:“成婚是假的,我离开大君也是假的,一切都过去了。”

    “假的?”被惊得一时失语的齐福这才发现,轿子外尸横遍野,一片狼藉,为她送亲的队伍,人几乎死绝了!“什么假的,那这些人……你回来会有危险的!”

    “我,萧赢,从未离开过大君,也再不会抛下你。”

    天地之前,他在此立誓。

    那日,在天牢之中,皇上问过六郎:“若,朕放你走呢?”同时,也向六郎抛出了橄榄枝。与其自相残杀,不如联手做套,引出大君和胜国的各方奸细,还两国以安宁。

    六郎前脚出关,离开大君,便有人通风报信,欲让他潜入皇宫,不能全身而退;随后郡主仓促成婚,遭人暗杀,意伤齐福性命,挑起两国战争。若不是六郎早知其中之事,冒险闯宫,或是与大君兵戎相见,都将是两败俱伤,渔人得利的结果。

    只是计策进行期间,怕人多口杂,更怕他们知道了,不能顾全大局,冲动行事,这才未据实以告。

    如今大功告成,却坑了齐福,更坑苦了宏小爷。

    这一日,发生了好多事情。

    有人偷袭送亲的队伍;郡主与小王爷的婚事取消了;公孙丞相被革职查办,入天牢候审;六郎平安回到了大君,回到了她的身边。一切,都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据六郎所说,他本就未离开大君,而是和皇上演了一出戏!

    直到随六郎一同到行宫,齐福还是未能缓过神来。

    “所以说,皇上是和你是一伙的?”

    “正是。”

    “所以说,你和皇上串通一气?”

    “正是”

    “所以说,你和皇上都知道这件事?”

    “正是。”

    “所以说,只有我蒙在鼓里?”

    “……”

    这是要发飙的前奏!

    正想劝解,就听门外传来一声质问:“蒙在鼓里的何止你一人?”

    “宏小爷!”

    来人自是景宏。

    今儿个可是她与景宏成亲的大喜日子啊!

    齐福与六郎再次相聚,满心的喜悦已经冲淡了当下的记忆。完全忘记了景宏的存在!

    为了让戏逼真,那些计划之中的事,齐福不知,宏小爷同样不知。在景宏看来,他知道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即将成为夫妻的另一半,无故消失,如今身处萧赢的行宫之中,剩他一人在喜堂傻傻的等候。

    这还不明显吗?

    有人抢亲!

    有人毁婚!

    “姓萧的,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今日有我没你!”

    只见景宏一手持剑,几步上前,冲着六郎而去。齐福人正坐在石桌之前,想起身阻拦已是不及。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就见一个淡粉色的身影飞扑过去,挡在了六郎身前。

    当看清了来人是公孙茗若之时,景宏想控剑,却也只能将将偏了半寸,移离心脏的位置,可剑身还是沉入了她的身子。

    “啊!”公孙茗若痛呼一声,软软地倒在了景宏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何要替他挨这一剑?”景宏不相信自己的双眼,“难不成,你真的喜欢萧赢,喜欢到甘为他死不成?”

    “宏小爷,不要伤他。”公孙茗若面色痛苦,艰难地开口,“他死了,齐福郡主会恨你……恨你一辈子的……”

    这句话如重石一般击打着景宏的心口,他不敢相信,这个弱女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从未给过她半点回应的自己:“那,你的命就不值钱吗?”

    他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馈赠,他也从来没有感受过有人对他这般的好。好到就算是以生命做代价,她依然将景宏的心愿放在首位。

    景宏第一次被一个女子的执着气得发抖。

    可公孙茗若已无力气再多说半个字了。

    五日后,景宏突然上书,请皇上收回成命,与齐福郡主解除婚约。

    消息一出,齐福在寝宫之中兴奋得跳了起来!这下没有障碍了吧,一切都可以水到渠成了吧?可一想起公孙小姐,她的心中又有些难过。虽然听说公孙茗若的伤已无大碍,但这两人的感情还是前路漫漫啊!

    “小姐,刚千秋院遣人来请。”莺语依旧是那个笑语嫣然的姑娘。

    成婚当日,怕自己失了性命,连累了莺语,齐福将莺语留在宫中。现在想来,若不是如此,送亲路上奸人来袭,她便再也见不到莺语了。

    “好,准备一下,这就过去。”没有耽搁,简单整理一翻,换了衣服,齐福便向千秋院而去。

    已是五月,繁花尽开。

    这一路走走看看,倒也惬意。

    千秋院前,依旧是深婉等候的身影,见她来了,匆匆行礼:“郡主,快随我来,您的亲人正在千秋院中。”

    亲人?

    “可是爹爹从良城来了?”

    “不止良城的那位,”深婉的笑意直入眼底,“魏御厨回来了!”

    “爹!”

    一惊,多亏莺语从后扶住了她,齐福才将将站稳。

    齐福几乎是飞奔跑入千秋院的。

    皇后长姐身子不服,便让齐福单独与两位爹爹相见。

    那一日,她在两位爹爹膝下磕头,哭得如个孩子。无论是多日未见的齐家爹爹,还是厨子爹爹,两位父亲,两份恩情啊!

    魏御厨是齐福,也就是魏嫣和魏皇后的亲生父亲。当年,嫣儿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魏御厨决定离宫寻找至今。最近,听说皇后找回了小妹,并诏告天下为郡主选婿,这才匆匆赶回宫来。

    “这两年我也是寻着线索几经查找,终在江南的人贩子手中得到线索,到了地方才知晚了一步,没成想,小女竟得齐老弟相助,大恩不言谢!”魏御厨是西北出身,五大三粗,为人及其豪爽,对人心怀谢意,那是肝脑涂地,无以为报的架势。

    而齐员外自从齐福离家后,则一病不起,模样都有些脱相了:“魏兄严重了,当年到江南贩货,看到人贩子手中的女娃娃身上的荷包,便知是你的女儿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荷包来,荷包十分精巧,绣有祥云牡丹图样,让人一见便难以忘怀。

    “原来这娃娃亲的荷包,你还记得!”魏御厨笑着接过荷包,这还是他过世的夫人亲手绘的图样。

    十几年前,还在西北谋生的齐员外与魏厨子曾定过一门娃娃亲,信物便是这荷包了。本是给长女魏珠的,嫣儿从小就喜欢,又出身御绣局,巧手一挥,跟着偷偷复制了一枚。

    多亏了这荷包,她随身携带,不然也不会有后发生事了。

    “娃娃亲!”齐福听到这个,一时有些怔了。

    长姐已嫁,那不就是她的任务了?

    不会走到了这一步,她和六郎之间还是不能终成眷属吧?

    “说来这娃娃亲也是白费了,”齐员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膝下无子,只育有一女,起名齐福,怎奈五年前夭折了,夫人悲痛,不到一年也随之而去……”说到这里,齐员外不禁垂泪。

    齐福听罢,更是湿了眼眶。

    齐家爹爹,对她犹如亲生,更将自己女儿的名字赠与那时毫无记忆、孤苦伶仃的她,可她却与人私奔,不告而别,害他担心,病痛缠身……

    “爹爹,我做错了,是我做错了……”齐福跪在他膝下,痛哭不已。

    “阿福别哭,”齐员外也是老泪纵横,“是爹不好,为你许下宋家的婚事,却让你落得个名声狼藉的下场。可爹从没想过要赶你离齐家,你不祥又如何,你是爹的女儿啊!爹错就错在听信了宋员外的话。他说,当日是咱家的夫子说你出身不祥,退婚也并非是宋公子的本意,若让神婆做法,才肯答应不退婚,爹是为了挽回你的名声才……唉,却未想到,伤了你的心!”

    原来,在原城时,即使全城的人说她不祥,骂她是扫把星,齐家爹爹都从没有嫌弃过她,放弃过她。齐福听到这段解释,一时泪如雨下。可稍沉片刻,回头一想,似是刚刚听到了“夫子”两个字!

    “爹爹,你是说,最先说我不祥的人……是六郎?”

    三人还在闲话家常,深婉突然神情慌张地跑进大殿:“皇后娘娘,要生了!”

    一时间,整个千秋院乱做一团。

    还好,太医早就诊出皇后娘娘产日将近,早有准备,可即使如此,齐福还是心神难安。下了早朝,皇上也匆匆赶来。

    皇后长姐从不到午时便有镇痛之感,直到傍晚,终于顺利产下公主。

    之后的日子,慢慢回归平凡。

    魏御厨寻回了女儿,也寻到了多年前的挚友。如今两个女儿都有了归宿,他要与齐员外一同回到良城,过几天清闲日子。

    而齐福呢?

    此时长姐已顺利产下公主,她便再无牵挂。宫中虽好,却不是她的家,有齐家爹爹和有厨子爹爹在的地方,那才是她的家。她愿与两位老父一同回到良城小住。

    至于婚事,皇上放权,既然齐福想与两位老人一同走,那便由家长做主,决定是否将她许配于六郎。虽不出意外,她是必嫁六郎的,但齐福一想起六郎才是她“扫把星”名头由来的始作俑者,是她在良城时期痛苦的根源,就心头不快,故迟迟不应成婚之事。

    离宫的前一天,六郎相送。

    阿福已经几天不理他了,六郎自是不知齐福心中为何生气,就算再聪慧之人,也无法做到未卜先知,只道是她要回家小住呢!

    “阿福,你真的要走吗?”如个小怨“夫”一般,六郎费解地立在齐福背后。

    “当然是真的,皇上和长姐都许了,我自是要走。”齐福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我们的婚事……”

    “才找回了两位爹爹,我要好好的陪他们,尽一尽孝道,这才是为人子女应该做的,你不是也常这样教导我,是不是啊,萧夫子?”

    “……那自是。”六郎见齐福这架势,心中不觉狐疑起来,可又一时不得法门,只得问些实在的,“阿福,你要住多久呢?”

    “少则几天,”见六郎眉头慢慢舒郎开来,齐福心中冷笑一声,开口又道,“多则几年。”

    果不其然,六郎的眉头又重建纠结之态了。

    这个时辰,小皇子刚好下早课,从清元殿出来,走在御花园中,远远就瞧见了齐福立在迎春花丛前,娇嫩的小黄花衬得她小脸白皙可人。

    “小姨!”小皇子靠近,才发现不仅小姨在,那位与小姨有婚约在身的萧六郎也在。

    “轩儿。”齐福一见小皇子来了,便展开了笑颜。

    两人小聊了两句,全然忽视六郎的存在。

    小皇子看了看六郎眉头紧锁的样子,就知道,他定是又吃鳖了。想到上次齐福离宫,他跑来捣乱,如今见面,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便命身后的太监取出纸笔,写了几个字。

    小皇子将写好字的纸条往六郎身前一推,六郎看后,眉头瞬间舒展开来,而且脸上还挂上些笑意。阿福好奇,她偷偷瞄了一眼,只见那字条上写着:为伊消得人憔悴:小姨一夜都没睡。

    嘿,这熊孩子到底是哪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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