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景和园里盈盈灯火,颇为宁静。里屋不断有丫头端着菜肴撤出,各色珍馐仿若原封不动,外头刘嬷嬷见了,不禁蹙眉:“怎么回事,老祖宗一口都没吃?”

    “许是在寺中吃得清淡,并没什么胃口。”领头的丫头云坠回着。

    “中午已经吃得少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刘嬷嬷焦虑叹道,又吩咐着:“让厨房再换些菜色来,老太太本就气虚体弱,不吃东西可不行。”

    云坠应了声,恭敬退开,没多久却是彩屏端着托盘进院,刘嬷嬷也没多想,吩咐着赶紧将菜肴给屋里老太太送去,正要进门时,却被眼尖的刘嬷嬷拦下,斥道:“不是说了老太太不喜欢吃甜食,谁让把糕点往里头送的!”

    彩屏低着头回道:“奴婢该死,可想着老祖宗一直吃不下厨娘手艺,换些花样兴许能行,这些糕点和厨房平日里做的不一样,不大甜的。”

    “你这丫头胆儿肥了可是!惹怒了老太太你担当得起?”刘嬷嬷毫不留情骂着,许是嗓音大了些,屋里头伺候的瑞珠掀了帘子出来。

    “吵吵囔囔做什么,老太太正念佛呢。”

    瑞珠伺候老太太多年,最是离不开,饶是刘嬷嬷这般人物也不敢得罪了,只赔笑道:“彩屏丫头不懂规矩,竟做了甜点来,老奴让她去厨房换了。”

    瑞珠看了眼,才道:“老祖宗晚上都没怎么吃,先让她端进来,或许能吃些。”

    彩屏自打来景和园,便是随着瑞珠学规矩,自然亲厚些,有她帮着说话,刘嬷嬷也不敢为难,便让彩屏端了吃食进去。

    屋里,老太太正好念完佛经,彩屏是算着时间的,等瑞珠便扶了老祖宗出来,见了桌上食物,瑞珠也是劝着:“让厨房换了吃食,老太太好歹尝一尝。”

    看了眼糕点,老祖宗本没有食欲,却在彩屏打开汤盅时顿了顿,老太太最喜欢荷香,如今还是初春,池塘里都是枯枝败叶,时节不对,哪里来的清荷?

    缠起了手中佛珠,老祖宗由着瑞珠搀扶了往桌案边坐下。见老祖宗喜欢,彩屏赶紧舀了一碗清汤伺候,才入口,荷香四溢,从喉间一路游走至心间,不免食欲大开,便捻起一块太和饼,香脆却不油腻,吃了几口,竟抬手拿了另一盘里的香糯枣泥糕,这般甜腻的糕点老祖宗素来不吃,今日却是出奇了,连瑞珠都是讶异。

    本该糯米裹着红枣泥,老太太牙口不好,遂换了小米,并不太黏牙,红枣泥里又掺了碾碎的中药,苦味和甜腻中和,比例恰到好处,一顿下来,倒是吃了不少。

    知道不是厨娘的手艺,老太太瞧了眼彩屏,笑道:“你这丫头有心,得赏。”

    彩屏赶忙跪着磕头:“伺候老太太是奴婢分内的事情,哪敢要赏。老太太高兴,能多吃几口,便是对奴婢最好的恩赏了。”

    “这丫头嘴倒是巧。”老太太笑说着,心情一好,也便有空闲问着府里事情:“这些天我去寺中斋戒,府里可有什么事情?”

    彩屏愣了愣,才小心翼翼回着:“有姨娘掌家,自然事事妥帖。”

    “妥帖?徐姨娘是个报喜不报忧的,若是妥帖,大姑娘怎就落水了,今儿当着大家的面不好细问,你可知因由,和我说说。”

    彩屏犹豫了会儿,说着:“这……奴婢当时也不在池子边,不晓得事情,听说姨娘罚了大姑娘跟前的夏蝉二十板子,事情便了了,不过,当时二姑娘和三少爷也在池边,既然二姑娘都说是大姑娘走路失神,那便错不了。”

    老太太蹙眉,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拨动着手中佛祖,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第二日赵湘君搬进了景和园,老祖宗特地命人给她收拾出了西暖阁,屋后边就种了一树桃花,景致颇好,可见对孙女的疼爱。

    有孙女陪着说笑,加上彩屏上好的手艺,老祖宗三餐再没让丫头们操心过,日子过得也畅快。

    难得好心情,老太太晚上传饭,想着一家人欢聚热闹些,西院还是没有来人,老太太回来几日都见不着二房的孙子孙女,说不想念是假,可和二儿媳林氏的嫌隙也不是一两日,只是有苦说不得。

    更意外的是,平时在老太太跟前唯唯诺诺的赵笙南竟也缺席,回话的嬷嬷说是大姑娘身子不适,却并没说出什么病症,不免被赵湘君奚落几句,却在徐姨娘眼神投来时,赶紧住了嘴,想起前日里姨娘和她说的话,更规矩起来,娴静得很。

    徐姨娘掌家数年,又是个厉害角色,数落人的话哪用得着她亲自开口,自又依借在她羽翼下的薛姨娘开口:“这大姑娘还真是没谱儿,莫不是前日得了老太太的赏赐,便眼界高了,瞧不上咱们?架子端得比老太太还大呢。”

    薛姨娘不过就是个丫头扶起的,钱氏不敢在徐姨娘跟前囔话,却哪会怕薛姨娘,听着她编派女儿的不是,自然要骂回去:“不过个丫头出身,也有脸子说大姑娘?”

    薛姨娘就等着大太太这话,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是难过,朝老太太抹着泪说道:“奴婢出身卑贱,是上不得台面,这些年多亏老太太疼惜,总记着奴婢,却不晓得让太太这般不喜,以后老太太传饭也不用来我院子说了,只叫了鸿哥儿便好。”

    鸿哥儿瞧姨娘委屈,上前抱着老祖宗:“老祖宗准了姨娘一同吃食吧。”

    薛姨娘比不得徐姨娘贵妾的身份,她当年不过老太太跟前的丫头,也是老太太做主把薛姨娘给了老爷,薛姨娘肚子争气,头一年就得了儿子,在院子里说话也有了点底气,可能和一屋子主子一同吃食,却是因着老太太当年也是丫头出身,怕晚辈看轻了自己,才刻意在大房里抬高了薛姨娘,大太太刚才那句话哪里是驳薛姨娘颜面,分明就是扇老太太的耳光。

    砰地一声,老太太重重将碗落在桌上:“吃个饭也没得消停,你若不喜欢,日后也别来了。”

    这话是冲着大太太的,钱氏立刻没了气焰,大家都看着热闹,只孙氏无奈,她出自书香门第,素来看重规矩,新妇入门时便诧异这赵府里主仆不分毫无规矩,偏老太太昏聩,大太太又软弱,便装聋作哑懒得理会,此时不得不劝解着:“太太是担心大姑娘病情,说话一时着急了,老太太是慈悲心,哪能和太太计较。”

    即便打了圆场,这饭吃得也不够痛快,倒是钱氏受了气,竟都撒在媳妇孙氏身上,一晚上没给个好脸色,孙氏倒也大度,知太太心里不痛快,多由着钱氏。

    晚饭后,老太太完全没想起大孙女病着,一句关切都没有,只孙氏陪着钱氏去看望大姑娘,却听春纤说大姑娘先睡下了,便没有打搅。

    昨晚一闹腾,老祖宗并没吃多少,一早上起来就觉着饿了,要彩屏端了糕点来,可看着盘子里的红豆糕,总觉着有些不对,吃进嘴里,更是差些没将牙齿甜倒,瞬时来了脾气,将一盘子糕点扫落在地。

    “怎么回事,随便端了来糊弄我呢?”老祖宗皱着眉头,怒问着彩屏。

    彩屏吓得跪地,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来来回回只会这一句,老祖宗拿起拐杖就要招呼,还是被瑞珠拦下:“老太太莫气,彩屏不懂规矩交给嬷嬷们打罚就是,可别伤了老太太的身。”

    老太太冷哼一声,却也听劝住了手,只道:“还以为这丫头尽心,今儿却是这般敷衍,糕点味道完全不对,又黏又腻,怕是懒了,让厨房随意给做的。”

    “奴婢不敢,实在,实在……”彩屏左右说不出因由,一旁瑞珠赶紧劝着:“你也不是个胆大的,哪里做得出这样事情!老太太心善,你说明缘由,老太太兴许能谅你一些。”

    彩屏咬牙,一边磕头一边说着:“其实,前两日的荷叶莲子羹和各色糕点都不是奴婢做的,奴婢哪有这个本事。”见老太太更怒,赶紧解释着:“不是奴婢故意欺瞒想要讨赏,实在是大姑娘不让说。”

    “大姑娘?”老祖宗微微一怔:“这和笙姐儿有什么关系?”

    彩屏颤颤回着:“那些都是大姑娘孝心,亲手给老太太做的,大姑娘说老太太一回来就惹了您不高兴,怕老太太不肯吃她做的吃食,便瞧瞧给的奴婢,也不让奴婢说明。”

    “笙姐儿?”老太太还有些回不过神,呐呐应了声,倒是她身侧的瑞珠问着:“既是大姑娘做的,今儿怎么没有了?”

    “瑞珠姐姐有所不知,大姑娘昨儿夜里高烧,至今还不曾醒来。”

    老太太握着拐杖的手指一抖,怒道:“笙姐儿病了,怎也没个人告诉我。”

    “昨儿老太太传饭,春晖院的丫头不是回了么?”

    老太太一愣,回想昨晚情景:“是有这么一回事,可却没说明病症,我还以为不大严重。”

    “我当时在院子里可是听清了,大姑娘身边的春纤丫头来回的话,说得明明白白。”说完,静谧了会儿,又道:“怕是徐姨娘觉着老太太身子不好,不想让老太太担心,才让瞒了下来。”

    一听这话,老太太更是来气,跺着拐杖:“胡说!她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说罢,立即起身,“去清晖园,瞧瞧笙姐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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