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碧树,歌酒繁盛,便是京城。

    褚云驰一行,从宁远到京城,慢慢悠悠走了好有一个多月。先是一股子挟裹着温润水汽的风,而后是熟悉的乡音袅袅,小贩的叫卖声拖着长腔,听着也比北地更悠远。曹猛狠狠地吸了口气,抹了抹鼻子,便连这几步也忍不了,恨不得插对翅膀飞进自己的小院儿里去。

    今日是休沐日,中书舍人褚凤驰一早也没睡个懒觉,巴巴儿地跑到驿站来等着,算日子就是今天了。待远远望见褚云驰的车马了,褚凤驰欣喜非常,带着奴仆往外迎去。到底还是褚云驰的车马快一些,大老远地看见哥哥,还没说什么呢,嘴角先弯了起来。

    “你怎黑了这么多!”褚凤驰头一句便惊叹道。

    褚云驰一笑:“这还是一路上养白了不少呢。”

    褚凤驰便将他看了三四遍,才松了口气道:“真是怕你吃了亏,那么个偏僻地方,受苦了吧?”

    褚云驰还没说什么呢,曹猛就接道:“可不是,吃穿不如意就罢了,那地方可干燥得很,二郎的箫都裂了。”

    褚凤驰没去过安东郡,也是吃了一惊。他本生的正直端方,浓眉丹目,一皱眉,两道眉毛都要拧在一处了,叹道:“所幸回来了,再不叫你去那等地方了。”

    褚云驰却不以为意地道:“别听曹猛胡说,宁远怎么就不好了?也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有山有水,百姓也淳朴。”

    褚凤驰知道他护短,笑道:“你治下,便不好也是好的。”

    褚云驰横了他一眼,不吱声了。

    他回京,要先进宫面圣,与一干考课的县令去跟皇帝汇报工作,褚凤驰也不敢带他回家,只是着急见弟弟,便跑出来接他了。所幸皇帝抽了空集中见一见地方官,没叫褚云驰空等,褚凤驰依依不舍地将弟弟送到皇城外,也不走,只在外头等着。

    皇城是各部各司办公之处,因是休沐日,此地一片安静。再往里走,便是宫城,前面是外朝,后面是内宫,两下里叫一道大墙隔了。皇帝便在外朝泰和殿召见诸地方官。

    郡县按等级排序,上上郡最先,下下郡最后,宁远地广人稀,算是中下县,比好的差一些,比坏的好那么一点,但是他业绩好,在检括苞荫之民户一事上头做得尤其好,乡论也都是好话,又有强大背景,皇帝见他的时候,就多了一些笑影儿,很是夸奖了他一番。等全部汇报完了,遣散了诸员,还留他吃了个饭,随口拿他打趣是:“许久不见名震京城的褚二郎了,也不知你今日车马过市之时,又有几处春闺不成眠了?”

    褚云驰也是受不了皇帝这副自来熟的样子,总怕他下一句话就要惦记着让自己去干活儿,听他套近乎也是一笑而已。不想皇帝叹道:“长大了倒不如小时候有趣儿了!越来越像你爹。”

    今上不过大他十余岁,张口闭口就提他小时候,褚云驰不由板了脸道:“圣上说笑了,臣生的肖母。”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还跟你爹闹别扭呢?禇靖有你这么个儿子,定是欠了前世的债。”又叹道,“褚氏栋梁材,卿果不负我。宁远一个中下之县,在你手里竟打理得这么好,我再将你流落到外头去,也是可惜了。”

    褚云驰叫他夸得云里雾里的,正纳闷儿呢,忽地听到外头有女子笑语盈盈,而后有内监低低劝告,女子哼了好大一声,脚步渐远了。

    褚云驰皱眉,心想皇帝后宫淑女,应该没有这么不懂事的,却见皇帝表情有一丝尴尬,褚云驰心下奇怪,却依旧不动声色。不多时,内监进来说:“乐宁公主欲进来与陛下说话,听闻有外臣,又走了。”

    皇帝含糊一笑:“呵呵,她呀,都是叫太后给宠坏了。”

    褚云驰也不好接话,陪皇帝吃完饭,又闲话一阵才得回家。

    御前奏对不是机密事,褚云驰还没到家呢,消息已经传遍了褚家所居的西池坊。西池坊住了许多世家大族,与褚家关系也算不错,少不了给禇靖道喜,也有不少听说褚云驰未曾婚娶,专等着他回来好琢磨琢磨与褚家结亲的,禇靖府上投帖竟比平日还多了一倍。

    褚云驰自然不知道这些,还与褚凤驰欣赏冬景呢。西池坊离皇宫不远,以西池垂柳闻名,春日里,西池两岸十里鹅黄千丝柳,很是妙曼。只是如今柳条还光秃秃的,没什么看头。

    褚凤驰一路上问东问西,都是些琐碎事情,什么那宁远的土匪可剿干净了吗?春耕分渠,修桥,可还牢固?检括出去的荫附之户,有没有什么不妥的?诸如此类。

    褚云驰一一耐心答了,还有心与哥哥闲话:“你送来那位裴先生,倒是好时运,在宁远竟成了亲。”

    褚凤驰沉默半晌,神色凝重道:“二郎,裴景去宁远,却不是我的面子。是……阿爹请来,让我给你送去的。”

    褚云驰一怔:“父亲?”

    “是。”褚凤驰怕弟弟不悦,解释道,“阿爹也是怕你脾气倔,再闹什么别扭,才不叫我说的。”

    褚云驰却默然,走了十几步,才扯住缰绳,道:“我知道了。”

    褚凤驰也不逼迫他,只叫他一个人慢慢地想。

    禇靖年过半百,熬到尚书令这个位置,已是实际上的宰相,国事反倒不如家事叫他为难。

    褚云驰脑后生了反骨似的,郑氏活着的时候,从中给父子们调和,倒还不显,郑氏一去,失了母亲的褚云驰将将十七岁,又是个倔种,父子间没少磕绊。待他母孝过了,禇靖便想替他谋个职位来,不想这小儿子不知怎么昏了头,借着皇帝召他进宫陛见的机会,求了个宁远的县令去做,一过完年就跑了。

    前朝世家奢靡,尚清流,最不屑做郡守,县令这等地方官,本朝虽有改善,混到高位的豪门还是愿意给子弟安排个京官儿来做。

    按说褚云驰赴宁远之事禇靖不应不知,却哪想到他儿子伙同郑家舅舅一起瞒着他,跟皇帝都说好了才来通知他,气得禇靖想揍儿子一顿出气都逮不着人。那一年桃符未旧,儿子已经扬长而去了。

    如今已近三年,今日恰逢休沐,禇靖不用上朝,特地把事务都推了,在家专心等儿子。他是长辈,没有出门迎接儿子的道理,却是叫家中小童出去看了七八次了。

    他自己写了两行字,强压了心绪,心里暗骂小兔崽子。案上一壶酒,一把尺,是他想不好到底要先跟儿子喝酒叙话呢,还是先把三年前的一顿揍补回来。等得越久,他就越往戒尺上看,恨得手都痒痒起来了。

    奴仆见褚云驰兄弟回来了,一路小跑去跟禇靖报告,禇靖手都摸着戒尺边儿了,听了消息又正襟危坐,还下意识地捋了捋胡须。

    兄弟进门,褚凤驰先跟老爹打了个招呼,闪身到了一边儿去,让出了身后的弟弟。褚云驰也没耍横,规规矩矩地给禇靖行了个礼,抬头瞥了一眼他爹,只见禇靖眉头眼角皱纹又深了几分,嘴角也垂得更厉害了,鬓边华发渐多,虽梳得一丝不苟,一派庄严稳重,却也隐隐显出老态来,不由心下不忍。

    就在褚云驰这一愣神的功夫,禇靖却撩起厚尺劈头盖脸地就甩过来了。

    褚云驰不意他爹如此,第一下儿竟没躲过,帽子倒叫老头给打歪了,于是乎尺子接二连三地落下来,褚云驰不是个吃亏的主儿,拧身就躲。

    禇靖也没使多大劲儿,毕竟是自己亲儿子。可他这一躲,就叫老头生气了,开始撵着褚云驰跑,褚云驰很不地道地将他大哥推出去,叫他大哥很是挨了几下子。

    褚凤驰一边挨打,一边还得抱住他爹,硬是把老头按着坐下了,一脸为难地道:“阿爹,二郎刚回来,怎么就动手了呢?你看,他瘦了多少,黑了多少?”

    褚云驰瘦倒是没瘦几分的,只是禇靖潜意识里觉得儿子出去必是受苦的,自然觉得儿子瘦了,至于黑,是真黑了不少。褚云驰本生的白皙,如今老头一看,心里也有些难过起来,仍旧板着脸道:“为父打你还敢躲?”

    褚云驰正了正衣襟,也不靠近,好歹是没甩个冷脸,只是薄薄一笑道:“宁远偏僻,匪患丛生,与他们打交道久了,难免反应快一些。”

    禇靖一听,可是气坏了:“你这孽障!把你爹比那山匪不成?!”

    他的政敌在朝堂上都不敢这么跟他说话,顿时就要暴跳,褚凤驰也快叫弟弟气死了,忙拦着他爹,又给褚云驰使眼色。褚云驰对着他爹施施然一礼,走了。

    气得禇靖拍了大儿子两巴掌,叹道:“真是个讨债鬼!”

    褚凤驰还劝呢:“阿弟在外头惯是有分寸的,今日奏对,圣上都夸呢。”

    禇靖哼了一声,道:“若不是还有三分本事,我早抽死他。”

    褚凤驰苦哈哈地哄着老头,心里也是体会到母亲当年不易,在弟弟和父亲之间做个润滑剂真是辛苦。

    待褚云驰走了,禇靖也消了气,褚凤驰还把弟弟带回来的礼单给他爹看:“阿弟还是孝顺的,事无巨细地都想到了,冬日里冷,竟还有不少胡货皮毛。还有些新鲜瓜果——阿爹可尝过那阳桃?据闻是宁远当地的山货,味道甘酸可口……”

    禇靖看了一眼,叹道:“也还罢了。就是不肯好好跟我服个软儿,横鼻子竖眼的,哼。”

    褚凤驰暗自咋舌,心说二郎虽长得像母亲,性格倒是和你一模一样。

    褚云驰在家逃了父亲一顿打,曹猛一进家门,却见他老婆胡氏拎着根烧火的棍儿等着他呢,脸上倒是笑眯眯的,曹猛没来得及反应,就叫他娘子抽了七八棍:“我听说今儿个去面圣的是褚郎君,你怎地也回来这么晚?嗯?老娘等了你一天!你儿子见不着你饭都不肯吃!你生了几个胆子你敢回来这么晚?”

    曹猛叫老婆打得满院子乱窜。按说曹家是世仆,很得褚氏青眼,家里也是使奴唤婢,胡氏并不用下厨烧火,这棍子却是她专门留着整治曹猛的,打得不疼,却叫他十分狼狈,逮着个机会一把将老婆搂住,气喘吁吁地道:“可不许打了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胡氏贴着他,儿子还在一旁拍手,顿时眼圈儿一红,推开他道:“下一回,不管你去哪儿,我可都带着儿子跟着去!你不在家,这小畜生可要翻了天去了!”

    曹猛笑嘻嘻地道:“郎君都回来了,怎还会去别处?咱哪儿也不去,好好过日子。”

    说着一边抓着老婆的手,一边扛起儿子,往屋里走去。

    褚家宅院里,也有人问了同样的话。褚凤驰之妻袁氏,推了推丈夫道:“听说阿爹又生了好大的气,二郎此番回来,可是还要去别处任职?”

    褚凤驰笑道:“阿爹怕是会把他看得牢牢地,不许他再跑了。

    ”

    袁氏是名门闺秀,说话也是妥帖:“一家人总不该分离。”

    褚凤驰却叹道:“二弟的脾性,真不知怎么办好。娘在时还能管束一二,如今,只盼着他与阿爹少些争执才好。”

    袁氏最掩口一笑:“若是有了娘子,许能叫他稳重些。”

    “稳重?二郎在外头,最是稳重,他可不缺这个。”褚凤驰嘴角一抽,仔细琢磨了一回袁氏的话,又品出了一丝旁的意思,便问:“阿爹有这个意思?”

    袁氏掐了他一把道:“阿爹若有主意,还能不跟你说反倒跟我说不成?不过是街坊们闲话罢了。且二郎已二十三了,再不能定下来,就是我的不是了。”

    褚凤驰想了一回,他长女已经七岁,长子也有两岁了,褚云驰比他小三岁,别说孩子了,连个媳妇儿的影子还没有呢。郑氏去时还没给褚云驰定下来,守孝,又外放,就这么一直耽误了,袁氏为长嫂,确实该操这个心。听袁氏说街坊闲话,褚凤驰也打起精神道:“你上上心就是,只是不要透出什么话去,我要禀了阿爹才行。”

    袁氏笑道:“还用你说?欲与褚氏结亲的人还能少了么,总要挑一挑捡一捡再看。”

    褚凤驰叹道:“是了。二郎也不是个省心的,若是先传出不好听的话来,他怕是要让人家没脸的。”

    “你日日说二郎是个有分寸的,怎地又说他不省心来。”

    褚凤驰道:“他做旁的事是有分寸,只是于家事上头很有主意,连阿爹的脸面都不顾。既然与他做媒是为成美眷,就要做得妥当些。且我就这么一个弟弟,阿娘走时,最不放心的就是他,若是他不乐意,便是阿爹含糊过去了,我也是不允的。”

    袁氏一一记下了,又理着单子夸了褚云驰一回:“二郎于细务上也是妥当呢,送来的北地皮毛都是极好的,你上回夸赞的冬酒也带了许多,还有些个秋果子。他们那边儿的秋梨,是咱们京里没有的呢,秋里就送了一些,这回运回来竟是用冰冻了存着的,咱们家大娘颇爱吃这口儿,若不是我怕她年纪小肠胃弱,吃多了坏肚子,她一气儿能吃两三个。还有这阳桃,咱们家中倒也养过一架赏玩,却结不出这么好的果子来。”

    褚凤驰倒是点评了一句:“我听他说,多是当地山里的产出,可见他与那些山民也处得来。”

    袁氏笑道:“什么山民,人家也是朝廷的百姓,不过靠山而已,用器也不比京城差多少呢。有一套骨刷,也不知是做什么的,看着十分精细。还有好大一口铜锅,二郎使人来说,明日叫人来细细说了怎么用,也是有趣。”

    褚凤驰对这些也不甚上心,便虚应了几句,只头疼弟弟跟父亲的关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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