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龙吟殿。

    这是皇城最威严壮丽的一座宫殿,殿口的盘龙鎏金柱尽显高贵,两侧护卫军皆齐装执刃,一刻不曾放松地严阵以守,护卫君王的安全。而殿门处的守卫显然早已接到了上级的命令,夏侯行止一到,不待通报便已放行,只是依矩行礼道:“见过皇子,请。”

    夏侯行止静静注视着这座自己来过许多次的宫殿,陈设依旧,庄严不减。青衫隐隐,白玉温润,君子俊逸,从容而入,直到上位一袭明黄入眼,拱手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扬手免了见面之礼,那一国之君却并不着急开口,而是先饮了杯茶。御制的白瓷茶具碰撞出泠泠清音,打破殿中沉寂,醇纯的雨前龙井之香缓缓溢出。“你可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行止眸光暗敛,思索片刻,转而回道:“儿臣不知,望父皇明示。”自古君意难测,虽大致猜到与近日功课督察有关,但也只是他的猜测,若非十分确认之事,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贸然开口。

    一旁的宫侍奉命传过一份卷案,案首书就二字《华胥》。这,是小汐的文章。但是,父皇将汐皇妹的文章递予自己又是意欲何为?夏侯行止没有打开,只是将其握于手中,抬首等候那位君主的指示。

    “看看你汐皇妹的文章,你可能看出什么?”

    骨节分明的手指依令将锦卷缓缓展开,入目便是夏侯汐清雅的字迹与淡漠的笔锋,都道字如其人,却是一点没错。快速览必,阖卷抬首,尽述其见:“上古有华胥国,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黄帝在位十五年,忧天下不治,於是退而闲居大庭之馆,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书寝而梦游华胥氏之国,二十八年而天下大治。汐皇妹所书正是借上古之华胥,述己之所想的盛世之况。无论是文笔还是见解,比之儿臣当年的《桃源》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闻其所述,龙颜欣然而悦,不禁叹道:“人间若真有此华胥之国,当真是世外桃源了吧。”感叹毕,欣颜褪,目光渐沉。“但,这也不是一朝公主该涉足之事!”倏尔开口,声沉如古钟,不怒而含威。

    面上虽显威严,但平心而论,小汐的文章并无瑕疵,但是却多了些不该有的政见,这些观点虽被她在言语中隐藏得很好,太傅也未多起疑,可却瞒不过自己的眼睛。行止不在的这两年她明里暗里插手了不少政事,也领了许多罚,如今看来那些惩罚似乎并没有让她有丝毫的放弃。如今行止回来了,她也有所收敛,若行止真的能令她放手,他必不会失此良机。

    “父皇所言极是。”此时任是夏侯行止也不便多说什么,父皇的话已是十分明显,纵使他想帮汐皇妹也无从帮起。

    “身为皇兄当知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莫引皇妹入了歧途。你们兄妹自小感情不错,你得空时早劝她放手。否则,连朕也难一再‘袒护’她。”袒护二字他加了重音。国有国法,他虽欣赏这个女儿的才学,但她若执意为之,他这个当父皇的纵使难做也不会乱了国法。

    “儿臣领命。”夏侯行止拱手承命,眉间升起一到皱痕。父皇的话一方面是命令,一方面不乏威胁之意,此事已无回旋的余地。只是不知他对自己与小汐论政之事猜及多少,言语中隐隐有暗示之义却不明确,看来此事是越来越棘手了。

    然而严肃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直到忽而走入的侍从在皇帝耳旁又低语几句,待其点头允了。“你且退下吧。”龙眉稍敛,该说的都已说了,希望这个儿子不会让自己失望,随即遣退行止。

    “儿臣告退。”夏侯行止转身刚走出龙吟殿,便看见了一旁正欲入殿的夏侯哲,原来方才请示入殿的是他。又见其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今日发生了许多事,再无甚兴致与其周旋,只颔首示意,漠然地移开视线,径直而离。

    夏侯哲却并未在意对方的冷淡举止,看着夏侯行止不甚自在的模样,他的心里倒是多了几分难得的畅快。

    宫中有桥名“玉绊”,状若玉带卧湖心。其形也,延细悠长;其状也,清如白玉。半钩留照三秋淡,一练分波平镜明。

    镜湖之心,玉桥凌波,桥上一人,亭亭独立。她一袭白色百褶裙饰以素色轻纱,雪纱飘摇临风轻舞,轻如云,渺如烟,触不可及。裙面细綉清荷暗纹,淡雅脱俗。发际如缕雪缎缀银月,飘逸无尘,清冷空灵。

    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玉绊的风清爽且伴着淡淡的薄雾,使桥上少女的身影更显朦胧,是个清静宁心的好地儿。

    身旁的湖水忽而自远及近由桥面泛起波纹,一抹黛色闯入湖心,来者是夏侯汐宫中的汀芷。她见公主出殿多时未归,一边心中关切,另一边又传来伊公主病倒的消息,便匆匆寻了出来。

    汀芷俯身至礼,转而开口:“桥上湿气重,公主出来多时,还是早些归殿吧。方才听闻伊公主病倒了,是否要前去探望?”夏侯汐默默地听她说完,没有回头,眼中只有粼粼湖水,半晌开口,音色淡漠:“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汀芷没有再说什么,默然转身离开。汐公主的个性她最清楚不过,旁人的建议只是建议,她永远有自己的决定,而且是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的决定,这一点有时连皇上也奈何不了她。所以没有再多劝什么,只思索着要不要给她添件披风。

    汀芷走后,桥上又只剩夏侯汐一人。渺渺白雾,将她连同她迷茫的眼神一起,再度笼罩。

    她,做错了吗?

    其实那封信是她用左手写成的。当对于伊儿抄袭这件事由确定到震惊再到接受,最终她冷静地分析了事情的全部发展可能,终是做了些什么。若这样下去,那一纸文章终会呈至父皇的龙案之上。《异事古鉴》虽在藏书阁第三层,太傅也许无法阅览,但父皇却极有可能看过,此事若一旦被父皇知晓,不但伊儿要受责罚,太学与藏书楼也会牵连其中。既然知道了后果,她更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匿名写了一封左手信送至潇湘殿,却没想到伊儿看后一气之下病倒了。

    信中言:

    ‘卿好妙文,实吾所慰。借鉴之举尚可,搬抄之为甚失,且失磊落。若为君知,不堪设想。孰轻孰重,凭卿思量。望卿归文,悬崖勒马,尚有缓解之余地。’

    也许真的是她错了,千虑之中必有一失,她失的是伊儿的心态,而后果也恰恰被她忽略。正因为有此前因,才造成了这样的结局。后悔么?也许不吧,木已成舟,再悔无用。她也许该欠她一个道歉,但却是不知何时的道歉。

    “这位姑娘……姑娘!”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一白衣少年,他没有征兆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桥头,她竟全无察觉。是自己想得出神了,还是他步履极轻,皆已不得而知。此时唯一的情况便是他唤了好几声她才回神,而他喊她“姑娘”。

    这一微小的细节也正暴露了他的身份,他必定是宫外之人。思及此,夏侯汐终是转过身来,雪褶散开,一缕菡香悠远,犹如银荷初绽的芳华,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暗自打量,来人着一身白色长衫,身姿俊挺,临风玉树,嘴唇凉薄,眉目清爽,风度卓然。低眸望见其白衣上的锦纹,心里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

    却不料对方先行开口:“臣萧逸寒,见过汐公主。”

    来人正是世家萧氏的嫡子萧逸寒。皇城有四大世家,他们的先祖均是开国元勋,自建朝以来各有势力,各谋其局的同时也相互制衡着彼此,而萧氏则统领着江湖各方势力,一举建立凌剑阁,于收藏稀世兵器的同时独揽武林盟主的宝座。萧家历代与朝廷来往甚疏,除了数年一次的进宫面圣简述江湖动向外,他们更是极少出现在皇城之中,这也正是夏侯汐不认识萧逸寒的原因。

    而萧逸寒,虽八年不曾回都,但对于京城的动向却一直都是了如指掌。相传本朝帝王并无重男轻女之好,对皇室子女皆一视同仁,公主之中他最疼爱的是机敏可爱的雪舞公主,最心疼的是体弱多病的伊公主,而最欣赏的却是才貌并重的汐公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气质清远,隽容脱俗,更甚传闻。只是佳人美眷实非他所好,一瞬的惊艳后又很快归于平静。唯一留下的是一份隐约的熟悉,他们见过?

    “世子不必多礼。若无他事,先行告辞。”夏侯汐淡漠地回道,抬步欲离。当身份再度被识出,不得不说她也是有几分惊讶的,但听其自报家门后便也释怀了,毕竟凭萧氏的实力想调查什么并不是难事。可他毕竟是江湖之人,而自己生于宫廷,一外一内的两个世界,还是少接触的好。

    “请留步。”萧逸寒侧身一步拦住,又后退一步,最后抱拳道:“失礼了,请问这是何处?”他还没有忘记最初上桥的目的。今日入宫本是面圣,却不料皇帝有事。离开中宫信步走来,已不知是何处,忽见一人立于桥头便来相问,竟有如遇故人之感。世间之遇,不得不叹,甚是奇妙。

    “西宫,玉绊桥。”清音悠悠,带着几分冰冷,侧身离开。素纱渺渺,融于雾中。转眼间,桥上又只余白衣一人。

    萧逸寒随其侧身,望身影渐远,心中疑惑,是她么?还是忘了?转而自嘲一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过去之事再提无用,遂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玉绊上白雾依旧,堪转身人影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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