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尽灯下霓裳影,不见窗前冷月销。又一曲宫宴之舞随着曲调的低平而缓缓收场,耳畔的丝竹之声却是不曾间断过,如今仿佛为了迎合圣意而换了曲平和的曲乐。夜渐深,宴厅中却依旧是灯明烛亮。微微刺目的灯光下,那一抹素色的背影更显清寂,纯到极致的白色仿佛连打在她身上的烛光也能反射出去,莫可逼视。

    仿佛注意到了周遭之人的目光,夏侯汐加水的手微微一顿,素指缓缓提起杯盏,淡淡地看着清茶顺着杯嘴儿流入杯中,注满杯底后又缓缓溢上来。那些静静地沉于杯底茶叶便在刹那间被冲起,在整个杯子里漂浮、旋转……恍如失去了方向的游鱼,只能任水而行……此时,桌上只剩下一杯灼热炙手、淡而无味的‘茶’。夏侯汐面色不变,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烛光点点,衬得她暗暗的羽睫之下一丝微不可察的寞色……

    “琴音湮止流水浔。一川烟雨何处霁……”

    于众人略带疑惑和不耐的目光中,迅速开口,话却如清风泠然,拂过每个人的耳畔……举止未变,姿态未变,神情未变,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漫不经心的对了出口,目光仍停留在那杯早已平静无痕的水面。一切,再度远离,与她无关……

    这样淡然清远的气质,这样漫不经心的感觉,令萧亦颜恍然失神,她仿佛从这个汐公主身上看到了一丝哥哥的影子,然而也只是‘一丝’而已。不过,这句诗她倒是接定了!一袭紫色衣衫翩翩,衣带飘然浅扬,临风而立。再看他相貌,玉颊微瘦,眉弯鼻挺,一笑时左颊上浅浅一个梨涡,远观之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仔细看又像是个女扮男装的妙龄女子。自来美人,不是温雅秀美,便是娇艳姿媚,这位女子却是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英姿飒爽非寻常女子可比,眼角绽放皆是英气。萧亦颜略一沉吟,眼锋瞥见了那汐公主裙裾上暗绣的清荷,随即脱口而出,眼角含有笑意却依旧冷静若水。

    “十里荷花谁家撷。堪言娉婷永鲜妍……”

    自己今日女扮男装虽未被人识破,却终是收敛些好。但思索再三,仍是不想放弃如此好的捉弄下一位的机会,墨眸一闪心中已是有了主意。如今在座众多女子,倒不如多一句说说她们,看看下面人会怎么接……

    顾清辞看着众人一一开口,却终是寻不到好的时机。成窑瓷的轻响固然清脆动听,但听多了难免有些烦躁。随即举杯将里面的清茶一饮而尽,她明白自己此时确实也没什么心思细细品味了。一杯品了千遍的茶,再品也只会觉得乏味。这位萧氏‘世子’俨然一句夸遍了在座佳人,算是讨了个巧,只是如何接下句却是颇为为难人。心中虽已有了下句却不甚应景,直到邻座的嫣然投来鼓励的目光,遂不再多想,微微行了一个世家小姐惯用的礼,随后出口道。

    “可惜风流总闲却。昔年曾许愿双飞……”

    女子纵然是鲜妍了,但是那人若是不理不睬,再如何明媚怕是也没用,字里行间自然说的都是深宫红颜的悲剧。出了上联后便再不多言,依旧是斟茶品茶,好像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自己终究只是个局外人,深宫悲剧,便让它去罢……

    ‘今岁已依望独言……’忽有一句自心底升起,犹如空穴来风,夏侯行止差一点就忍不住脱口而出了,却终是被自己克制下来。眼见着一轮联诗已经结束,在座的各个世子小姐也都参与其中。月至中天,时辰已是不早,是时候该有个人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行止思来想去,合着‘有始有终’之意,这个人还是由最初开头的雪舞来最为合适。他拍了拍雪舞的肩,悄声说道:“时辰差不多了,快想一句作结吧。”

    此时的夏侯雪舞正细细品尝着那一盘芙蓉糕,却忽地听见要让自己收尾。原本口中含着一块糕点此时却差点因咽不下去噎着,急急忙忙倒了一杯茶喝下,又缓了一口气。无助地抬首,犹如水墨点染的精致娇颜透着求助的讯息。她从说完首句开始就一门心思品尝各种糕点,并没有仔细听前句,现在自然是答不出来了。

    行止无奈颔首,低声在其耳畔将方才心中涌现的那句说了。潋滟清眸霎时间如北斗星辰在朦胧迷离的烛火中闪现出夺目的神采,不愧是哥哥,对的真好!咽下最后一口芙蓉糕,拍拍手轻声站起。素指撩拨开遮住视线的碎发,微抬羽睫,脸边两绺发丝不时遮住微微笑得梨涡微陷的红晕粉颊,带出一缕娇俏风情,脱口便道。

    “今岁已依望独言。”

    结句一出,便是满殿的掌声与赞叹声,宫宴越发热闹起来,礼乐再度奏响,又是一曲歌舞霓裳。众人皆道:雪舞公主小小年纪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再过不久必有其母之风仪。那高高在上的君王见此场景更是龙颜大悦,齐赞了在座联诗诸人。

    夏侯伊自联诗之后便微觉不适,双眸平静沉默,却寒冷深邃。缓缓起身,避开众人的视线,寻了僻静的侧厅,步履轻盈而虚浮,如同冷露滑过叶片一般不着痕迹。碎步踏上殿中的大理石地砖,径自旋身离去。若有若无的脚步踏在地板上,虚浮却坚定,没有丝毫情感,只留一个决绝的背影……

    自夏侯伊走后,这一桌又只剩下了夏侯汐一人。整晚整晚,她始终重复着一个动作——斟茶,然而却不曾喝过一口。除了皇上驾到时她曾起身行礼,其它任何时候望向她,却始终是一个淡漠疏离的背影,纯到极致的白色,不染一丝尘埃,纯净似雪,清冷如霜。甚至一旁的伊儿起身离开,她也只是一眼扫过,复又继续把盏,眼底无一丝波澜。沉静如她,淡漠如她,那高高在上的君主不急,她又急什么。轻轻放下茶壶,慢慢端起一杯微凉的清茶,缓缓的侧杯,一整杯淡到极致的茶倾杯而出,被她无声的倒在了一旁的景观花卉上。

    一曲极其盛大的歌舞之后,皇上威然起身,对在座众人道:“今晚恰逢佳日,幸得世家齐聚,联诗献艺,才人辈出,实乃我朝之喜。奈何时辰已晚,朕且先离,诸卿尽兴。”遂携元敬夫人双双退场。好似一件事物在极尽繁华之后,终将面临终结的一刻……

    人们缓缓起身,向着他和元敬夫人行礼,而那个一袭雪裳的少女却在刹那间不见踪影。在宫宴某个僻静的座位上,放着一杯刚刚斟好的滚烫的茶,在人们齐齐的行礼声中,连那茶水也有了一丝浅浅的波澜……

    而刚刚那位久久坐于桌旁斟茶的如霜似雪的少女,却在那高高在上之人宣布结束的一瞬间翩然踏入月色之中,带着微不可觉得凉意和静谧淡然的清远,一袭云裳与空中那皎皎月华融为了一体……

    黎公十年六月,国泰民安,百姓安居,商农乐业。

    圣上龙颜大悦,命元敬夫人设宫宴以庆之。是日,元敬夫人于湄姒宫开设宫宴,邀京中世家显贵入宫同庆。

    宴席奢华隆重,诸皇亲贵戚谈笑尽兴,把酒畅饮,一派和谐融洽之景。月至中天,方才作结。

    宴上作有联诗一首:

    缓歌一曲华筵楚,笑醉千杯清宵瑞。

    可叹把酒心犹在,堪怜狂歌意未消。

    风断流水何挑剑,指拨七弦怎问心。

    梅花弄笛仍故故,碧玉转箫亦聊聊。

    清梦摘夏何时醒,流年舞冬几处怨。

    春光空转一江风,秋雁悲鸣九回肠。

    箫声断葬落花中,琴音湮止流水浔。

    一川烟雨何处霁,十里荷花谁家撷。

    堪言娉婷永鲜妍,可惜风流总闲却。

    昔年曾许愿双飞,今岁已依望独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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