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心事憋在心底,

    憋久了就会烂掉。

    成一堆烂泥,

    或是高浓度的肥料。

    再悄悄播下一颗种子,

    要么生,

    要么死。

    “柴格!”我激动的大喊,“没想到你还活……”

    下一秒我便飞了出去。

    在此之前,他怒目圆瞪,挥动着拳头,急速奔过来,狠狠将我打飞。

    柴格阴沉着脸走进我。我试图向后爬开,但他弯腰一把揪住我的脖子,“咣”一下将我敲在墙上。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又想耍什么花招?叛徒!”

    叛徒?

    他见我没有回答,又摁着我的脑袋冲墙上撞。我可不是任他折磨的人偶。我伸手顺着他的胳膊摸下去,使劲将他的头往后推,他不耐烦地甩开我的手,又猛烈撞击了几次,再将我重重丢到一边。我清楚地听到后脑勺方向传来碎裂的声音。

    他索性直接扑上来,一边大吼一边掐着我的脖子:“你想干嘛?你到底是谁?”

    这句话他妈该是我问吧?!

    “去你妈的!是你动手在先!”我使劲掰开他的手指,“放开我!”

    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谁?!”

    我被呛得喘不过气,再不从他我就要挂了!

    “我是森蚺,我是森蚺。”尼玛这他妈是要内讧的节奏么?

    “你不是森蚺,你他妈到底是谁?”他又猛烈地将我的头撞在地上。我被震得眼冒金星。他一脚踩住我的肩,一边蹲下来,一手将我的头盔脱掉,捏住我的脸。

    白眼狼,老子之前救了你的命,你现在却要置我于死地。

    “我知道你现在叫森蚺” 他撩起我前额的刘海,冷冷地说,“而且我也认得这条疤。”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导致我现在处境的可能,大概是上辈子结了仇家。

    “如果是因为,因为刚才我不小心把你们,落下的话,我,对不起,真的,最不起,我并非有意要害你们。”我支支吾吾地说。他眉头越皱越紧,眼睛里喷出的火焰似乎都快把我烧焦。但他没有动手,似乎是在逼我明白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过。

    “你是白鸽,对吧。”他的声音像冷过坚冰的寒箭,一刀射中的我的喉咙。我只觉得害怕,一时间哆哆嗦嗦什么都说不出。他见我沉默,加大了手中的力度,我被他勒得竟咳出一口血来。

    “不不,我是革命军,我不是白鸽,我不是叛徒。”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将刀举在我的右眼之上。

    “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我几乎快崩溃了,“我曾经是白鸽,可我现在不是!我绝对没有出卖你们!”

    “哼,”他冷笑一声,“你还记得十年前,在塔洛斯边境,发生了什么吗?”

    我真想对他喊,十年前的事情我他妈怎么可能还记得!

    “十年前,十年前……”我喃喃道,为了保命我就按他说的做吧。我顺从地在脑海中搜索自己的记忆。是的我记得,塔洛斯边境是我出院后最先被分配的地方。就是在那里我度过了人生中生不如死的五年,遇到了安德。

    “该死的!”他将我像垃圾一般丢在地上。这是我生平第二次被人当作一个废物。第一次也是在塔洛斯,第二次便是被我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他一脚踩在我的身子上,我想到自己之前用头盔就他,便感到一阵反胃。

    “该死的!”他索性掏出枪。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我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几点。今天撞上这个疯子,一定是我命有此劫。我颤抖着闭上双眼,要开枪你就痛快的来吧,空有我这满满一腔的报国热血。

    人生之中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清楚知道自己随时会死,但死亡却又迟迟不来。我闭着眼睛,没听见枪声,却听见了“嘤嘤”的哭声。我迟疑了一下,睁开眼,柴格早就移开了枪,他垂着手臂,无力走开,他没哭,那哭声会是谁的?

    是我又出现幻觉了吗?

    他情绪十分低落,全身都提不起力,似乎刚才那一下把他全身的力都用完了。

    “对不起。”我说,好像此刻所有的话都是徒劳。

    “你脸上的这道疤,我记得。”他说,“就是带着这个刀疤的女人,害死了我的妻儿。”

    我浑身再次如有电流般通过,颤抖了一番。他的语调,绝望到来自最深的地狱。

    有些事我的确记不清了,因为我已经犯下了太多的错。我承认有许多无辜的人直接或间接死在我的手下。有些是误杀,有些是军令难为,有些是为了那张可笑的面子。

    他扔掉枪,捂着脸,靠着墙慢慢滑下来,他哭了。我的嘴唇也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今天我经历了太多事,而最让我震惊的竟是这一幕。我无法想象柴格这样的人会哭。在我心中 ,他与一个机器人并无两样。可是我遗忘了他的本质。他原本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有些手足无措,吃力地爬起来,想安慰他,却犹豫了一会。我想到一个童话故事。错的是我,我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背。

    他却又一次将我推开,他揪着我的头发,让我面朝西跪下。

    哪个童话故事?当然是《农夫与蛇》,只不过现在他是农夫,我是那条蛇,曾经咬了他的蛇。现在我奄奄一息,即将冻僵,他当然不会放过我。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我试了千万种方法在脑海里杀死那个婊子。可是都比不上亲手干掉她来的痛快。我找了她很长时间,我发誓我亲手杀掉她,我发誓。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他附在我的耳边,用哽咽的声音说,“我要用你的血去祭奠我的妻儿。”

    我记得无数次暴乱。起初只是用飞车强行驱散民众,到后来便是机枪扫射。死的人掉入雾区,没死的回去休养生息一番。我逼迫自己拼命去回忆那些血淋淋的往事,不是为了忏悔,只是为了弄清,我到底是因何而死。

    至于忏悔,那是我不敢想象的奢望。

    大概是十年前,那是夜晚。失眠的我听见外面有女人的尖叫和咒骂声。我对此很敏感,便出去查看情况,原来是他们扣住了一辆想出城的车,里面是一家三口。他们没有通行证,却傻到想要在深夜摸出城。男人火气很大,急着动了手。附近有好事者也开始躁动起来,但介于守城的白鸽全副武装,没人敢轻举妄动。长官下令把这一家人全都揪出来,长官威胁那男人,再不从命他就杀了他的妻儿,那男人居然一下子就服软了。我原以为事情会到此为止。但附近的民众又开始躁动起来。

    长官怒了,他想要杀鸡儆猴。

    他在我们之中扫视了一遍,说:“谁想要这个机会?”没人应声。他看了我几眼,将枪递到了我手上。他让我在所有人面前开枪把那对母女打死。

    女孩大约只有三四岁,十分安静,被母亲抱在怀里一声不吭,大概是生病了。母亲跪下来,语无伦次地求饶。男人也开始大声求放过他的妻儿,他自己随我们处置。

    我问长官,为何要杀死妻儿,她们是无辜的,要杀就杀那个男人。

    “你懂什么?”他看了我一眼,“我会给他们随便安一个私藏蓝血的罪名,你不会有事。”

    “我办不到。”我抬不起拿枪的那只手,“我不能杀她们。”

    长官显得有点不耐烦,他把手叉在腰上,强忍着怒气说:“这是一次晋升的好机会,我答应过你。”

    我闭上眼,柴格一脚将我踹翻在异种母舰的通道内,他想弄死我。

    “瞄准。”长官命令道。我从未对妇孺下过手。我没有抬手。

    女人嘤嘤地哭了起来,小孩子却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来。男人大叫着要冲上来,被其他几个士兵摁住动弹不得。

    “我不能。”我被柴格打到眼前一片漆黑,脑袋中只有女人的哭声。

    “瞄准。”长官再次下令。

    我想转身对背后的那个禽兽开枪。也许如果当时我就打死他,我的命运不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我冷汗直冒,我心慌气短,从前杀掉的鬼魂在我身边怪笑着,我不想照做的,直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了我的腰,我抖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抬起枪。

    “我罪有应得!”我喊出来,“我记起来了,我全都记起来了!我罪该万死,但我也遭到报应了!我什么都没了,我失去了所有的的东西,我什么都没了。我和你一样。”

    “我和你不一样!”他再一拳打来,我没有躲开。

    我们是一样的。她们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只能在屠夫的刀口下哀鸣。我是任人使唤的走狗,稍有差池,带刺的鞭子便会嵌入我的皮肉。

    “你杀了我的妻子,你杀了我的女儿,你已经毁了我的未来,现在你又想杀了我们所有人!你休想!”于是迎头又是一拳。

    “我错了。”

    我杀了很多很多人,多到我的双手已经麻木,多到我也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未来。

    “我来还债。”

    “开枪。”长官下令。

    我不能,我下不了手。冷汗湿透了浑身,我的双眼也早已被汗水糊住,或者是泪。

    “开枪。”冰冷的命令如一把刀从耳膜刺进我的心脏。

    “她们是无辜的……”

    “我的字典里没有无辜这两个字。任何事情都有因有果。如果她们没有干任何坏事,此时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我们也不会站在这里。开枪。”

    女人哭得喉咙都哑了,我咽口水咽到喉咙发干。枪移到了后脑。

    “李森,不要让我难堪。我再说一次,开枪。否则先死的会是你。”

    全世界都安静了,我清楚地听到枪保险打开的声音。他不想丢脸,我也不想死。

    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动手吧。”

    只要轻轻弯一下手指,我就能送这两个可怜的人离开这个罪恶的世界。

    “砰!”

    我开枪了吗?

    母亲抱着孩子连连后退,从高高的平台边缘摔了下去。两个无助的羔羊终究成了死尸。

    我想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我想自甘堕落成一个魔鬼,但似乎我生来就不是这块料。在噩梦般的四年结束之后,我再一次拾起了屠刀。

    “柴格,我来还债,请你杀了我。”

    他的头盔上结满了雾气。我看不清他的脸正如我看不清他的心。或者,他的心早就在那一夜碎成虚无。

    直觉告诉我,从第一天起,他的枪口就一直指着我。

    我静静地等着,不再哭喊和辩解,无论做何努力,有些事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

    他突然将头盔扔到我脚边,气喘着说:“滚。”

    是我的错觉吗?

    我不声不响拿过头盔,却照见了自己那张丑陋不堪的脸,照见额头上的疤。是的,我遭到报应了。

    他哭了。我假装不知道,戴上头盔,狠狠吸了吸鼻子,往通道深处走去。

    她们坠楼之后,长官心满意足地对我说:“我从不食言。现在你加入我们了。”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背负着无数冤魂,我始终未逃离地狱。现在,我要去还债了。

    关于那道疤,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因为对女人来说,那是件痛苦而难以启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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