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岳不群这般作为,不管那千余人里头留意猜测糖酥身份的有几人,只把这金盆洗手之礼行完打发走,次后如何且再说,也算能把眼下先行敷衍过了。

    唐悠竹冲岳不群一颔首,刘正风约莫也是考虑到这千余同道,对岳不群此番也很是承情,先抱拳一礼之后,方才双手接过岳不群举着的金盆,一边米有为虽憨直,却侍师恭谨,毫不迟疑便上前屈膝接过金盆,刘正风方将手放了进去,一下下将每一根手指、每一处甲缝都洗得干干净净,意喻洗净江湖血腥、过往恩怨,之后取过另一边长子递过来的巾帕,将双手细细擦净之后,又冲四方团团一礼:

    “从此之后,刘某便退出江湖,一切恩怨尽皆购销。然而同道过往数十年扶持襄助之意、今日千里奔波观礼之情,刘某亦不敢忘,某日后虽不再过问江湖之事,然而也薄有身家,各位同道日后途经我湘地,凡有不凑手时、为难之处,仍可来寻刘某,刘某不才,也当略尽绵力;即使刘某携家眷扬帆出海之时,也自会留下管事支应,诸位且不需见外。”

    又格外多看嵩山派众人一眼,再团团又是一礼:“今儿诸位辛苦,刘某本该留诸位用饭,然而不巧多事,却不合留客……方才已命属下管事往城中各大酒楼都定了席面,各位随步出去,不拘哪一家,只管用些酒饭——恕刘某待客不周了!”

    说着,便携着长子、诸弟子并家下管事,一一将这千余人送了出去,定逸性子虽暴躁,却很有几分侠气,又岳不群果然不愧君子剑之名,都不曾离去,各携弟子帮着刘正风送客。待得人走得差不多了,定逸先开口:“刘师兄可还有甚不便之处?可需贫尼代为照看家眷?”定逸一门女尼,确实不合在刘家多待,但刘正风老妻不懂武艺、刘姑娘也不过学个三脚猫的功夫,蓝蝎子看着又是个亦正亦邪的,定逸想着不拘如何,只要刘正风开口,她只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的份儿上,也要照看两位女眷。

    刘正风也拿不准蓝蝎子等人是何来历,但看蓝蝎子王怜花乃至花满楼,对其女都有几分照应之意,又考虑到恒山派一门女子不易、且又不像自己可以举家出海远行,到底谢过定逸好意。

    定逸看他面无忧色,也不曾多言,只合什一礼:“如此,刘师兄善自珍重。”又对岳不群也是一礼:“岳掌门,恕我等先行了。”说完,径直带着一干弟子离去,也不去问嵩山派众人如何,却也不是她对上嵩山时就不顾念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义了,实乃是岳不群此时君子剑之名依然赫赫,定逸信他必然不会坐视嵩山派众人没了下场的缘故。

    岳不群也果然不负所望,还不等定逸走出刘府大门,便开口问:“刘师兄,这嵩山门下各位师弟师侄,可要如何?”

    刘正风万分不耻这些人竟妄图以他家眷为质,到底没亲身经历过,也再想不到若非糖酥一行,他将面临的是子女徒弟一个个命丧当场的悲剧,便仍存了几分余地,笑对唐悠竹深深一揖:“今日之事,委实多谢各位。这些人……这些人行事虽太过猖獗,终未得逞,能否请阁下网开一面?”

    唐悠竹还未说话,蓝蝎子与王怜花难得异口同声:“妇人之仁!”

    刘正风脸上讪讪,却依旧长揖躬身不起。雨化田与宫九都是不受这等以礼挟持之人,脸上便带出几分不悦,唐悠竹却不以为意,只眯眼回想金先生笔下所言。

    ☆、153·此乡何乡

    这嵩山派掌门左冷禅虽果然处心积虑,但其门下倒也不是个个道貌岸然之辈,其中固然有明知刘正风虽与曲洋乐理知己却未曾有恶迹、纯粹借题发挥壮大嵩山派实力者,却也不乏那种与魔教有血海深仇、又被师门长辈蒙蔽得深信刘正风确实走入邪道的——虽然这也不是他们杀人妻女的理由,但要说因此致死……到底事情未曾发生。

    遂一挥手:“罢了,只送往官府,命人以擅闯民宅、绑架未遂定案论处便是。”

    还十分体贴问刘正风一句:“他们损坏府上许多物事,可要一并追究?”

    刘正风忙不迭摇头,心中越发认定唐悠竹一行来历莫测。另一边劳德诺仿佛嘀咕了一句“江湖事江湖了,扯上官府算什么”,却是被岳不群瞪得退到诸人之后不敢吱声。岳不群自己则颇为感叹:“虽我等江湖任侠之人,免不了有快意恩仇之时,但不过事急从权。如今既然有和缓的时候,自然是归官法办最是妥当。”

    宁中则却是眉毛微蹙,岳不群赶紧拍拍她的肩膀叹息:“若是万事皆有法办,当日你我也不至于那般艰难。”却不知道他说的是气宗剑宗内阋于墙而死伤无数、又或者是之后各方势力趁着他师兄妹弱小无依之时的诸般欺凌,但不拘哪一种,都很能触动宁女侠的心肠,一时也再难拾江湖人素来不将官府放在眼中的惯例。

    唐悠竹冷眼看着,心中明知岳不群未必心口如一,但他这般言说,却甚合他不喜侠以武犯禁的心意,越发觉得这伪君子伪得恰到好处之时,比那等以真为名行小人之事的好多了,也更有心让这岳不群伪上一世,故也不拒绝他遣门下弟子帮忙押送嵩山派众人的好意。在看到刘家后院跑出来个被刘姑娘称为曲非烟的小女孩儿之后,便迈步往外走。

    刘正风脸上略微有些尴尬,看来也还是知道自己反为嵩山派说情之事并不妥当,可内中恐扫了五岳剑派门主面子让掌门师兄越发为难、又或者日后留下的家仆与妻族亲朋更遭嵩山派报复等考虑,却都是些不好宣诸于口的,看唐悠竹神色冷淡,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恭恭敬敬跟在后头送客。

    倒是刘大公子,方才陪着妹妹带王怜花去更衣时颇尴尬,多得花满楼照应——花家七童真是个最温润和气不过的人,如岳不群那般伪君子还能哄得江湖中许多人与之神交,花七童真正君子如玉,虽与刘大公子接触的时间尚且不足两刻钟,所说的话不足百字,也够刘大公子甚为依依,连害羞矜持的刘姑娘都多冲他福了一礼:“府中桃花正艳,桃花饼不过半日便可得,再有往年桃花酿也还算醇香,花公子若是方便在城中盘桓半日,不妨让大兄送往与您品尝。”

    唐悠竹忍不住笑:“花小七的桃花也正艳呢!”

    花满楼有些尴尬,却仍落落大方,只道:“唐兄莫说笑,姑娘家名节要紧。”

    刘姑娘言语时实未曾多想,只提花满楼一人,不过是看他最是亲切无害,此时被唐悠竹一取笑,也知不妥,早退两步躲到其兄身后去了。倒是岳不群错把“唐兄”作“堂兄”,不免多看花满楼几眼不提。

    刘大公子的花花肠子没有那许多,可唐悠竹几声朕、雨化田几声孤,他因站得近,也都听得分明。因此唐悠竹不说往此间知县知府衙门去,只说去往宣旨钦差处,他也未曾多话,连唐悠竹通报一声都不需就直往里头去,也丝毫不以为奇。

    岳不群更是个知机识趣的,爽快将嵩山派一干子人交到那钦差卫队手中,也不管费斌等人一口一个“鹰犬”、一言一声“不顾念五岳剑派同气连枝的情分”,只憾然叹一声:“虽江湖义气为重,但朝廷律法更该为先。诸位确实有不法之处……若是被冤枉的,岳某还当为义气不顾己身,可惜……唉!万幸这依法问罪,尚不致死,日后诸位且都改了吧!”

    十分遗憾地叹息着走了,竟也不做丝毫趁机黏上糖酥一行之事,不过抱拳一礼,加一句“江湖有缘再见”罢了,倒是那陪着刘大公子一同过来的刘家大管事、刘正风每每客气以贤弟相称的方千驹多说了好些个话,算不上奴颜屈膝,但或者推销自家公子姑娘陪同糖酥一行赏景之类的话,到底不如岳不群洒脱。

    唐悠竹看刘姑娘与其兄颇得自己两个弟子眼缘的份上,含笑应了几声,却越发觉得岳不群装到那种地步真心难得。

    好在方千驹虽不够君子,却也圆滑,虽很有心与糖酥一行扯上关系,也还知道多言反惹人生厌,不多时便随着刘大公子告辞离去,糖酥一行方行入内,一路侍卫仆妇尽皆视若无睹,却不是岳不群与刘门几个以为的那般身份贵重,不过迷心加摄魂而已。

    待得见那张钦差,唐悠竹本待照样迷心摄魂其发,却不料那张钦差一见他,一张本就白胖的脸瞬间吓得越发煞白,冲口竟是:“圣上怎么在此处?”而后惶惶然汗出如浆:“先帝……”

    唐悠竹愣了愣,迷心与摄魂照出,却不在让此人将嵩山门下依法查办,反改成问讯之意,却原来,这张大人虽只是礼部一介六品主事,属于酒楼幌子砸下来,能一气儿砸中三个的那种小京官儿,年纪却已然不小,在京中更是已有十来年,因此早年也曾偶见先帝天颜——甚至比起继位不足半年的当今,张大人口中“圣上”二字,更习惯用在先帝身上。

    巧不巧的是,唐悠竹好像生了一张与此间先帝年轻时颇为相类的脸。

    但这位张大人之所以惊慌失措到这般,却不仅仅因为一时错以为先帝重生,更因为他心中有愧。

    你道为何?

    却原来,这里居然也是大明,却不是唐悠竹为朱祐樘时的大明,现今这位皇帝名讳上见下深,膝下尚未有子,正宫仍为吴氏,至宠的却是护持他从景帝时期的风刀霜剑走来的万氏贞儿……

    ——言语及此,唐悠竹自身也还罢了,宫九却不免跌足叹息一声:“怎么不拘哪里的深叔,总要给那老女惹祸了去?”

    这个问题那张大人自然回答不出,别说他如今脑子里头一片空茫,只知道讲诉那声“圣上”与“先帝”之事,便是他神智清明时也想不透,怎么皇帝满宫姣好青春之人个个看不上,却非得宠爱一个足足大了他十七岁的老女人?

    需知万贞儿可比太后周氏还大两月有余呢!

    宫九也没指望他回答,又有唐悠竹一巴掌下去,少不得按捺下激动之情,听他继续说:

    此间大明与唐悠竹所处大明相似之处诸多,不仅在万贞儿一事上,这太后周氏也是一般儿地爱作死!明明先帝临终遗命,只说与元后钱氏鹣鲽情深,嘱咐当今要孝顺嫡母,安抚钱氏在他去后不需伤怀、日后夫妻自有同寝而眠的一天……半句不曾提周氏亦可合葬,甚至丝毫没有看在当今份上,晋周氏平后之位。显见其虽因无嫡子传位与身为长子的当今,心中却仍看重妻妾嫡庶,更感念钱氏与他甘苦与共之意。更还殷殷嘱咐老臣:日后钱氏与他同墓共寝之地务必用心!

    虽未曾明言不许周氏日后升尊太后,但大明朝到先帝那时候也还甚有规矩,这因生子而后尊的太后,便像民间因为主母无嫡子、又有幸生下继承家业的庶子一般,再怎么给私底下喊一声“老太太”,也还不是正儿八经的老太太。先帝更直言只愿与钱氏合葬,虽不曾明喻周氏便是在日后新皇登基加赠太后之尊也不得享受嫡后待遇,也不过是与周氏留几分面子。

    却不想遇上不讲规矩的人,你与人面子她却未必与你面子。

    先帝热孝未过,周氏已经一桩桩事地折腾起来!

    最开始,是企图阻止当今为钱氏上太后尊位,浑不想她自己在先帝跟前,便是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过还只是个妾罢了。先帝认可的元妻皇后,始终只得钱氏一人。

    朱见深又是个到哪都一般懦弱的性子,虽感念嫡母钱氏在景帝时期的护佑之恩,在太监夏时为讨好周氏、传谕独尊周氏为太后时,便是觉得不妥,也当不起周氏一哭二闹的,亏得大学士李贤、彭时等人力争,他才勉强顶住了让两后并尊。

    因有此事,当周太后企图违逆先帝遗旨、阻挠钱太后与先帝合葬之时,当今也算懂得找他的大学士们来抵御他实在无法的亲娘。只是此事周氏格外坚持,不只一哭二闹,连三上吊也闹出来了,饶是群臣哭谏文华门,最终还是违背了先帝只愿与钱氏合葬的旨意,允两后百年之后皆入帝陵,只不过钱太后居左为尊……

    ☆、154·过渡章

    若只是这般,勉强也还罢了,这张大人不过区区一介礼部主事,大学士们都改不了皇帝太后的主意,他也无法,原也不需心虚。

    但事情却不仅于此。

    周太后面上虽妥协了,暗地里却在搞鬼:使人将左侧钱太后葬处同往先帝玄堂的隧道封死,唯空下她那右侧通道,乃是取即便近在数丈之内,也要钱太后享受不到与先帝合葬的实惠之意!

    此举自然大为不妥,周太后不只瞒着满朝忠臣,便是对当今也不敢明言。奈何她到底是当今生母,自有那一起子逢迎之人愿意奉承,张大人倒也算不上奉承者之一,可他胆子素来不大,单只是知情不报一项,便足够他在见着个与先帝年青时有七八分相似的唐悠竹时,吓得近乎肝胆俱裂。

    听完这一席缘由,唐悠竹都不知道是气是笑,倒是宫九撇嘴:“就算先帝真给气得从坟墓里头爬了出来,也该找那老虔婆去,还顾得上你这点儿芝麻绿豆?”又格外恨声:“老不死的到哪儿都要欺负深叔孝顺心软!”

    雨化田唇角也缀上一抹冷笑,他倒也不见得对朱见深有多么忠心,就算有些许忠心也只是给他那个世界的朱见深,奈何与周太后却不是一般的宿怨深重:乃因始终不忘周太后害肉团子唐悠竹摔的那一跤,并后来漠视他险些儿给毒蛇咬了去。

    这雨化田也是奇,此间的朱见深不值得他一分移情,偏对周氏却是理所当然地恨屋及乌,在宫九恨恨着要去给这里的不算他深叔也还顶着朱见深名头的皇帝撑腰时,也跟着点头,甚至都做出了掐个法诀、便待不惜法力来个缩地成寸,却是唐悠竹忽然“啊呀”一声:“既然这位才登基,那贺县蛮族应该尚未叛乱吧?”

    ——原来雨化田一心惦记着要帮他教训“仇人”,唐悠竹也一般儿只惦记着要救此处的汪直于水火之中呢!

    ——这也是另一种心有灵犀了。

    宫九也曾经花大工夫去摸唐悠竹并其身边人的底,自然也知道贺县蛮族与雨化田的渊源,虽是皱着眉不太乐意,却也没反对唐悠竹先往汪家村走一遭的意思。

    反正唐悠竹的法术用得还算熟练,便是先往汪家村去一遭,也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罢了。

    只是谁都想不到的是,此处根本没有汪家村,而本该是被拉去替罪的汪直,在这里,却是真真实实的贺县蛮族之人,只不是首领之子罢了。

    模样儿嘛,一个才周岁的小娃娃能看得出什么风姿?大概算得上清秀,五官模样却不只不像雨化田,连与纪氏都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雨化田有些怔然,唐悠竹不禁暗悔自己明知道此处乃化生自金先生大作、却不做丝毫了解就拉着酥酥过来,不只不曾做到任何可解酥酥心结之事,反惹他想起前情,徒增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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