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的眼神暗了暗:“你待如何?”

    王怜花摩挲着叶开的脸,笑而不语。

    傅红雪深吸一口气:“我的脚底并没有什么伤,身上的肤色也没几层。”他虽然也是一路奔波寻仇,但不知道是打小儿在黑屋子里待的时间太长,又或者是天生体质关系,他的皮肤即使暴晒在太阳底下十数日,也依然苍白。

    这种白在一身黑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显、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似乎多了几分羸弱的味道,可事实上,傅红雪比叶开还要高上半个头,他的站姿也从来都是挺拔如松。

    王怜花眯着眼睛将他上上下下一打量,摩挲在叶开脸上的手移了开来,手指搓了搓:“看着马马虎虎,就不知道手感怎样?”

    傅红雪又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好奇,为什么不自己来试试看?”

    王怜花一只手依然放在叶开脖子上,却又改掐为揽,另一只手上手指搓动的频率越发快了,眼睛也是一下子梭巡在叶开麦色的脸蛋、浅麦色的脖颈、还有锁骨以下那点儿白皙的皮肤上,一下子又转移到傅红雪苍白的脸颊、苍白的脖颈、以及在墨色刀鞘映衬下越发苍白至极的手指之上,半晌才眯了眯眼:“放下刀,自己走过来!”

    傅红雪握刀的手一紧,接着却毫不迟疑地放开了刀柄,缓缓将佩在腰间的刀解了下来。

    他的动作很慢,就像他说话时的速度一般,但也坚定平稳,一如他出口便是承诺的语言。

    叶开之前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看到一手始终不离刀柄、无论吃饭夹菜都只用一只手的傅红雪,就想起在那间黑色得连阳光都灰败了的屋子里头,那个蒲团之上,沉默跪着的少年……他那时候就想着,等什么时候,一定要让这个人不要再把自己绷得那么紧,一定要让这个人知道,虽然一只手就能做很多事情,但松开了刀柄,用两只手一起感受的滋味,是更加轻松而美妙的。

    但现在看到傅红雪终于放开了他的刀、甚至缓慢却坚定地要把刀解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王老前辈,别……”

    王怜花的杀气和恶意都很逼真,但叶开却很清楚,这个人不管远行海外去训的是仙缘还是魔缘,他都不可能真的伤了他。只不过他也听说了很多王怜花正邪难辨喜怒不定的传闻,即使看出王怜花只是拿他们兄弟俩逗着玩,叶开也拿不定扫了他的兴之后这位老前辈会作何反应,再者他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点隐晦的好奇,他也想看看傅红雪会怎么做……

    只是傅红雪真的将刀解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点破王怜花的恶作剧,可“别”字才出口,他却忽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179·嫉妒

    飞剑客曾经就吃亏在不会点穴解穴上,李寻欢教叶开时尤其注意这一点,叶开能肯定他此时并没有被点穴、也不是中毒或者他知道的别的什么,但他忽然之间,就发不出声音、甚至真连动一下指尖儿眼皮子都不行了。

    叶开又是无奈又是自责,眼睁睁看着傅红雪将刀缓缓解下,轻轻放到包袱之上,再一步步行来,被王怜花摸脸捏耳朵甚至掀眼睑,手掌握得死紧,面上也越发苍白地肃杀着,却竭力收敛了杀气,顺着王怜花一会儿“转身”一会儿“抬手”的,甚至连衣领子都解开了好些儿,露出锁骨之下半张手掌大的皮肤,心口一阵酸涩温热,眼睛里头却很奇怪的,竟是连泪花儿都凝聚不起来。

    事实上,叶开连呼吸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的平缓匀速。

    傅红雪垂下眼睑,眼中仿佛有刀光闪过。他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也正是因为王怜花展露的这一手堪称诡谲的功夫。

    但不论多诡谲他都要救下叶开,所以不管王怜花要求他做什么,在他找到破绽一举反击之前,他都会照做。

    他只希望他的顺从能让王怜花满意,好叫他别太注意叶开,顺便露出点儿破绽。

    ——可惜傅红雪不知道,他的顺从,只会让王怜花更加生气。

    说起来这位千面公子王老前辈的身世,与叶开傅红雪也仿佛有那么点儿相似之处:他们的父亲都曾权倾一方,他们的父亲都风流多情,他们都有不同母却同父的兄弟姐妹——当然傅红雪与叶开全无血缘,只不过他也说了,对于唐悠竹说的那个故事,他并不曾完全相信,王怜花观他言行,也看出他虽然相信叶开是白天羽的儿子、却又不觉得自己就一定不是白天羽之子……

    现在傅红雪为了叶开连刀也解下了、衣领也解开了,让王怜花想起白飞飞这个异母妹妹,以及几十年前的诸多往事,可如何不一阵阵的牙疼眼热?捏一把叶开的小脸儿,王公子可真心看不出这动不动就眼红、虽看着有几分楚楚之态却完全不懂得收放自如的笨蛋,如何能比得上自己个儿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了!偏生傅红雪待叶开,比之白飞飞待他,何止好上千百倍?

    这世间事,从来只怕一个“比”字,王怜花往常骄矜自己聪慧讨喜,连沈浪都狠不下心杀他了,就是朱七七,那么凶悍蠢笨的一丫头,曾经对他何其恨之入骨,后来不也折服在千面公子的魅力之下了吗?如今见了叶开之于傅红雪,心中真是打翻了五味瓶。虽然是他故意逗这俩小家伙,虽然傅红雪任他说东不往西、说扯衣领绝对不会扯衣襟的配合也很乖巧没错……王公子这心里头,却总不那么对味儿。

    王怜花素来是个肆意妄为的,他心里不好受,总要让别人更加十一二万分的不好受,是以先禁锢了叶开,后又摆弄着傅红雪,竟是越玩越过火,偏生唐悠竹一时忘了傅红雪却不是那种没脸没皮能任着王怜花玩儿的,也只当看着有趣,其他宫九等人更不消指望,能如无花那般径自捻佛珠儿念经、又或者如东方氏那般非礼勿视已是难得,宫九蓝蝎子两只更是拿眼睛一圈圈地在俩小孩身上转,虽看在李寻欢面上没再品头论足,可那眼神儿也够寒碜人的。

    最终还是花满楼,听着王怜花闹得有些过了,出声阻止:“你想看看自家徒孙与兄长的情分,原也无可厚非,但也莫过了,小孩子面皮薄,可经不起你这么开玩笑。”又转头对傅红雪歉然一笑:“怜花自来爱玩,你看在他只是担心叶开的份上,别往心里头去。”说着还弯下腰,双手捧起傅红雪放在地上的包袱、并包袱上的刀,递还给他。

    傅红雪并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眼睛依然看着叶开,和他脖子上属于王怜花的那只手。

    王怜花看了一眼花满楼,悻悻收回手,也不再去看叶开傅红雪两只,径直扑到花满楼身上诉委屈:“秀恩爱什么的最讨厌了!他们肯定是欺负我没个好兄弟。”

    花满楼只得腾出一只手来安抚他:“好啦,叶开和兄弟相处融洽,总比像阿飞一般让你操心的好。而且你还有师傅师叔师妹弟子们,乖了啊!”

    那口气,真心和他哄着三五岁的侄孙儿没甚二致,偏王怜花就受用他这么着,三言两语的,就给花满楼说得乖乖儿解开叶开身上禁制,又亲自将包袱和刀捧回给傅红雪。

    傅红雪先将叶开拉到自己身后,而后才缓缓拿起刀,也不在往腰上系,就那么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拿着刀鞘,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王怜花,半晌才道:“你以后,最后不要轻易和人开玩笑。”

    叶开则叹了口气:“秀恩爱一词可不是这么用的。”从来只听闻这位王老前辈学识渊博杂学旁收的,真心没想到说话做事这么不讲究……开玩笑也罢了,秀恩爱什么的,无论是现在往这位温雅公子身上蹭的他自己,又或者是另一边双手交握的一对、情投意合到能一起品评别人的一对、甚至最像普通夫妻那般相处的那一对,都更适合这三个字吧?

    王怜花转过头,冲叶开呲了呲牙:“我说是就是,再敢多话,信不信我真让你俩当着大仇人的面秀恩爱去?”

    叶开瞬间缄默,同时微微挪动了一下步伐,正好挡住傅红雪险些儿拨刀的手:“王老前辈您对十八年前的往事,似乎知之甚详?”

    王怜花其实并不清楚,虽然白天羽勾搭上花白凤的时候,他才正好从海外回归中原,但当时阿飞那边一堆烂帐,李寻欢那边虽有唐悠竹慷慨送了一条生息蛊,但久病的身子调养起来也是一番麻烦……那时节又还没有无花东方氏,王公子每日还要三餐加点心宵夜地伺候他家师尊,忙得几乎焦头烂额,哪儿管得上什么白天羽黑天鹅呢?

    但王怜花对人心的揣摩确实很有一套。只凭着当日教中报上来的、关于花白凤叛逃一事中提到的些许白天羽情报,再加上唐悠竹方才那半遮半掩的“故事”,他便能随口说出白天羽之死二三事,其中一句:“像白天羽那种人,仇家虽然也不少,但李寻欢没杀他、上官金虹也只顾着和他家小情儿卿卿我我去了,他便不会轻易死在仇家手中……如果他今天还活着,只怕就该死在外室私生子的手下;但既然是死在十八年前,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受不了他那霸道性子的所谓‘朋友兄弟’,和受不了他风流多情的妻妾外室们。”

    引得傅红雪险些儿又愤然拔刀,唐悠竹却是连点了数下头,直点得原本还带着几分希冀看向他的叶开,黯然苦笑:“关于……”因为身份已经被揭开,他再无法直呼白天羽之名;但要称其“父亲”,叶开话到嘴边却就是挤不出口,只得含糊过去:“关于他的一些事情,我也曾有所耳闻,但是……说他独断独行、专横跋扈、风流花心的那个人,却也承认他并不像金钱帮主那般阴狠毒辣……他们都说他惊才绝艳、仁义侠气……金钱帮主尚且能安然归隐,为何他却落得……”

    王怜花悠悠然地笑:

    “正是因为他不够金钱帮主阴狠毒辣。上官金虹一辈子就只信任了一个荆无命,连自己儿子都不过泛泛,于美色上头更是单薄,兄弟一个也无,朋友嘛,大概也只有李寻欢勉强能算一个……而荆无命与他又不只如父子、兄弟、主从,还是那种可以携手归隐的‘好朋友’……

    可惜白天羽……

    白天羽他一边果敢决绝到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就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一边却还要把好些人视为足以交托后背的兄弟朋友,却不知道哪怕是白天勇——白天勇对他言听计从从不忤逆,不过是因着自襁褓中便由他带大,已经没了自己丝毫主意,可惜就是白天勇的妻子,也不见得乐意丈夫由他那般事事安排呢!

    就是内事上头也不干脆,如果真的敬重妻子,那就别和良家女子拉拉扯扯,忍不住的时候青楼楚馆去一回也罢了,外室什么的……如果真的忍不住风流性子,那就最好不要将妻子敬重到在他那些‘兄弟朋友’面前,能干涉公事的份儿上……”

    王怜花说到这里,冲叶开露出一个十分恶劣的笑:“都说白天羽和白天勇夫妻都在那一天亡故,但白天勇夫妻也罢了,一个木头一个眼大心空,但白天羽那位夫人……真的有人看到她完整的尸体了吗?”

    王怜花每说一句话,叶开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这时候看起来已经比傅红雪还要苍白了,听到最后一句话,更是成了一片惨白:“您是说……”

    ☆、180·路小佳+回归

    王怜花摊手:“我什么都没说,只不过女人嫉妒起来啊,比什么仇家都可怕。”说着还冲眼中都险些能射出刀子的傅红雪恶质一笑:“你最好小心着点儿叶开,这小子对兄弟朋友的态度虽然不像白天羽,不过这般闻香识女人的本事儿……虽很有本公子的几分风采,但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惹上烂桃花,小心哪天也被桃花活埋了哟~”

    傅红雪面上依然冷冷的,仿佛全不将王怜花的话放在心上,但事实上这一夜的谈话挽回了多少杀戮和怅然,又给叶开添了多少悲剧,却实在难以列数。

    这王怜花与唐悠竹在某些方面倒真是天生的师徒,一般儿管杀不管埋的,先后给这小兄弟俩扔下好些个炸弹,回头也不去管人家怎生儿处置,给叶开丢下一句“小心着点儿,回头人说小李飞刀的弟子死得可笑我不管,要是敢连累得本公子被人说徒孙最终居然是蠢死的,可别怪我让你死了都不安生”之后,就果断出发,往蓝蝎子生母埋骨之处去了。

    说是埋骨之处,其实没坟墓没标志,甚至连完整的尸骨都不曾有。蓝蝎子当日诸般设法,也不过是求得个不至于将生母暴尸荒野、任由秃鹫虫蝎啄食罢了,甚至连个装骨灰的容器也不过一个粗陋的瓦罐,随随便便往黄沙底下一埋……宫九所期待的见丈母娘,不过是陪蓝蝎子对着一片黄沙发呆半日而已。

    唐悠竹看徒弟面子,也陪着一道儿赏了半天大漠黄沙的景致,当然没忘了用法术将他家酥酥护得妥妥当当的,保证一粒沙尘也沾不上。

    一路看着,唐悠竹倒有点儿佩服宫九了,这家伙居然真连回了蓝蝎子“故乡”也没将伊哭算计出去,依然由着蓝蝎子将其装在尾指上戴着的小戒指里头——这可比宫九陪着蓝蝎子品评美男更让唐悠竹难以理解,如果是他家酥酥的话……

    握紧雨化田的手,唐悠竹笑得……

    宫九鄙夷:“你忽然给晒坏脑子了吗?”

    唐悠竹不理他,依然顶着一脸呆蠢呆蠢的笑看向雨化田:“幸好酥酥只有我……当然我也只会有酥酥。”

    好生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就是雨化田听后能觉得心中熨帖。宫九翻他俩白眼,转头和蓝蝎子一起欣赏美人去了——这大漠之上的美人儿虽没有江南那边的皮肤水嫩,但多身材健美、眸色恍若琉璃,无论男女,都别有一种味道。

    自然,翻白眼的便换做唐悠竹了。

    这堂兄弟俩一贯这般,大家伙儿也见怪不怪,如此一路走一路顽,顺便听上一二耳朵的八卦,例如万马堂一夜成空,马空群狼狈逃窜,唐悠竹和王怜花合作演绎的“故事”虽然真实,但即使是叶开,不曾亲自调查亲眼验证过,也不可能凭借一个故事就彻底放下父仇;傅红雪更是坚持:“即使白天羽算不上是个完美无瑕之人,他总算还是将他们视作至交亲信的朋友亲信。他或者听不进谏言、或者固执己见,可好歹从没想着要从他们背后插一刀。”

    如果那些人有当面拒绝白天羽的勇气,如果那些人敢当面与白天羽为敌,即使是围殴车轮战,傅红雪也未必会坚持报仇。但就花白凤所知,白家是先中毒后中伏。

    这般手段,漫说白天羽罪不至死,就算罪已至死,傅红雪也无法释怀。

    所以他们一路追击到丁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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