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声音他起身回头,身上戎装还带些风尘,暗且冷峭。

    如意道,“怎么有空到我这边来?”

    萧怀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便伸手过来。如意不解的看着他,他目光沉黑,睫毛微微垂下,眸中一片暗影。他手指伸到她耳边时,如意忽就觉着分外违和。她下意识的要后退避开,萧怀朔手指却已停在她耳后。指端轻轻拨了拨,便将手收了回去。

    他将手心亮给她看,那掌心里落着两瓣残花。

    如意心里莫名的便松了口气,她无奈的低笑出来,随手拢了拢耳鬓,道,“多谢——下次瞧见,只消对我说一声便是。”她便将此事揭过,追问道,“是有什么急事吗?”

    萧怀朔顿了顿,道,“李斛到慈溪了。”他看着如意,不容她躲闪的追问道,“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意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开口,“是。”她略缓了缓神,便轻轻拍了拍二郎的肩膀,道,“这不正是个机会吗?只要正面击败李斛,平定叛乱便指日可待了?”

    萧怀朔道,“我会杀了他。”他眸光一沉,凝视着如意,又缓缓道,“也可能会死在他手上。”

    此言不吉至极,如意有些恼火的打断他道,“若能杀了他当然最好,纵然不能你也不必急着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又不是非要在这一战决出胜负。说什么死在……”

    萧怀朔握住她的手,眸光终于再度柔暖起来,道,“你当真这么觉着吗?纵然我杀了他也——”

    如意这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喉中不由有些干涩。可她还是扬起头来直视着二郎,道,“你不必顾虑我。我知道在你看来,他是我的生父,我天生就该亲近他、向着他。可是在我这里,却是忽然就有个不相干的人跳出来杀了我的养父,杀了无数我亲近认识的人,将我安居的都邑夷为平地,将好好的天下搅得大乱。而这个人偏偏碰巧是我素昧平生的生父。我从未从这个人身上受过一丝教诲和恩惠,甚至有许多年我都不知道这个人存在。可是当他十恶不赦的杀出来时——连你也觉着我该对他心存感念吗?我视他如陌路,只望你旗开得胜,早日诛杀叛逆。你是不是也觉着我悖逆天伦,不近人情?”

    她说着不由便愤慨起来——早在当初逃离建康时,她便已彰明自己的决意。她不曾后悔、动摇过。

    可旁人只怕不会信她。

    萧怀朔忙按住她的肩膀,道,“别生气了,你能这么想我很欢喜。”

    他不日便要出征,如意纵然心里难过,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同他置气。只道,“谁和你生气了。”又道,“只是这人销声匿迹二十年后还能卷土重来,逆转乾坤,本事定然不小。你虽然聪明,可毕竟年轻阅历少,对上他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

    萧怀朔道,“放心。建康城虽沦陷了,可就我看来,此刻局面却比早先好了十倍不止。”

    如意点头——她亦是这么觉着。却还是顺着他,问道,“怎么说?”

    萧怀朔便道,“其一,寿春之围已解,淮南局势安定。顾淮在雍州阻拦西魏,西疆之贼一时也无法南下。此刻打李斛,便譬如关起门来打狗。”他难得粗鄙一句,却是声色并茂,如意虽心绪复杂,也不由会意一笑。萧怀朔见她面上冰消,目光便也一柔,才又说道,“其二,当日在建康是我在瓮中。城外虽有援军,却譬如没有。而今日在南陵,进可攻退可守,纵横捭阖皆有余地。而郢、扬、江、徐四州我都能节制,臂膀俱全。只这一点,便比当日强了何止百倍。”

    金陵之败,非战之罪。如今局势依旧艰难,他身处四战之地,背后隐患重重,但比之当日在金陵抵御李斛,却依旧有天壤之别。

    “当然,如今李斛的势力和当日攻破建康时也不可同日耳语。不过,占据了丹阳郡、兖州、南徐州东扬州后,他也扩张到要超出他的控制能力了。眼下正是决战的时候。若能除掉我,李斛便除掉了最大的隐患。能将沿江一带的抵抗分化瓦解,据有吴国之地,足以在江南立足。若我能击败他,他的败局也就注定了。”萧怀朔眼睫一垂,道,“想来他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要亲自领兵前来吧。”

    他目光柔暖的凝视着如意,说道,“阿姐,你去郢州吧。”

    如意道,“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吗?”

    萧怀朔摇了摇头,道,“这场战事恐怕会波及整个南陵。若你留在南陵,万一叛军来犯,你身在前线……”他便指了指胸口,道,“这方寸之地怕就要动摇失准了。郢州远离战场,你去郢州,也可免去我的后顾之忧。”

    他言之恳切,如意心下却不由感到烦躁。在建康时,天子猜疑她是李斛的女儿,将她软禁在辞秋殿里。如今到了南陵,萧怀朔又说担忧她的安慰,令她远去郢州。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一道经生历死,她又何尝有半步逃避退缩?难道时至今日,他依旧不能将她当作可以并肩而立的伙伴吗?

    她说,“我不去。”

    萧怀朔道,“阿姐——”

    如意打断他,“我就留在南陵,哪里都不去。”她轻讽道,“你也只管对天下人说,我留在南陵令你忧心不已,连仗都不能好好打了。”她正视着萧怀朔,道,“二郎,我不和你说套话。我虽是个女人,可自幼及长所做一切事,有那件是需要你来替我操心、定夺的?你亲自领兵平叛,我莫非就不担忧你的安危?可我可曾耽误过你一点事?可曾说过前线凶险不许你去?”她轻笑道,“——你也不要太霸道了。”

    这姊弟二人已许久不曾这么说过话。

    可其实这才是他们自幼相处的方式——针锋相对,却又相互理解和欣赏,而后各行其是。

    这平衡不知何时、因何事被打破了。似乎如意再次醒来后,他们就再也无法找回相处的正确方式。

    可在这一刻萧怀朔直视着如意的目光,却发现那里头的东西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她平等并且坦然的看待他,眼眸里依旧闪烁着令他不服气却又无法不被吸引和说服的自以为是与坦率无欺。

    他一时便有些失神。他曾刻意的想将他和如意的关系界定下来。因为那感情太复杂和纠结了,他盘理不顺,就只能抓住心底最执拗的渴望,强给它一个定义。可这一刻他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带了些讽刺和恼火的笑容,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他终于也笑了起来,“你还真是无知无畏啊。”也不待如意开口反驳,便抬手粗鲁的一揉她的头发,示意她进屋,道,“你非要留在南陵,莫非是还有什么事要了结?说来听听。”

    第七十七章

    天河六年四月,赭圻县。

    顾景楼抱了满怀文书进屋,怒气冲冲的往桌案上一砸。道,“你就非要用这些琐事消遣我?”

    如意从那文书堆后头扬起头来,疲倦的揉了揉额头,道,“我怎么消遣你了?”

    顾景楼拍着那堆文书,道,“我能走路时就开始习武,车马骑射,刀剑枪戟无所不通。想当年我去江北,孤胆深入敌营,探听机密。待要回来时,那是十步一杀,千里不留行。我这样的少年英雄,你就让我当一个刀笔吏?!”

    如意无奈道,“当日是你说要报答我的一饭之恩,随我怎么差遣使用。”

    顾景楼见她态度平和,居然很好说话,眸光一闪,便循循善诱道,“都说随你怎么差遣了——我既授你牛刀,你用来杀鸡,岂不浪费?”

    如意扶住额头,闭目养神——和顾景楼其人打交道,真心需要极好的修养。你看他变脸变得这么快,显然先前就没那么生气。之所以做出忍无可忍的模样,不过就是为了先声夺人。先把她的气势打压下去,才好和她讨价还价。

    她却没有精力再同顾景楼磨皮,直接问道,“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顾景楼胳膊便压在那叠文书上,整个人倾身上前。虽依旧还有些装摸做样,却已掩不住眉眼之间的张扬意气,“都说要报答你了,当然是你差遣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意真想直接伸手指门请他立刻滚出去,顾景楼立刻口风一转,“但是也不能浪费了我的才华,得选一件非我不可的事……”他便勉为其难的抄起一卷文书,反向张开在她面前,指点她,“你看这么多东西都要送去前线,没个可靠的人押送怎么放心?”

    如意心想,你也知道得派可靠的人——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做过什么会让人觉着可靠的事!

    “你想去前线,我修书一封推荐你去便是。只是临川王是临川王,我是我。替他做事可不算报答我的恩情。”

    顾景楼本来要反驳,却忽听出她话中有话,眸光不由就勾了一勾,道,“你们姐弟之间何必要分这么请?”

    如意并不理会他,只道,“押送军需辎重不是我的分内,你想去不该找我商议,该去都督府上自荐。至于你我之间的约定,延后个半年一年的也不碍事。何时还清何时算就是。”

    她久坐生倦,便起身活动筋骨,去庭院里透气。

    顾景楼口中抱怨着,“喂,你这个人怎么……”一面也跟了出去。

    ——三月中下旬,萧怀朔亲自领兵出征,进攻姑孰。同李斛展开决战。

    到四月里,两军已有许多次交锋。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看,目下萧怀朔还没遭遇败绩,每战必有斩获。反倒是李斛几次进攻都被打退,损失连连。虽都只是小败而已,尚还不至于影响战局。但也打破了李斛每战必克、难以战胜的神话,如今江东人说起李斛,已不再先带一股恐惧了。

    只是两军对阵,消耗巨大。前日都督府上主簿送信来,请如意协助督造羽箭。

    如意本以为是后方供给跟不上前方消耗了,故而都督府向她寻求外援。去了才知道,原来是官中羡慕她手上商队、工匠的效率,想要向她求取真经。

    如意:……萧怀朔手下这些幕僚,向人讨要东西时还真是大方啊!

    她当然也不会不管。便亲自物色了老工匠去箭匠营观摩,看流程上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又将自己素日里激励管理匠坊的法子传授给督造官。

    故而她的时间又有些不够用,便捉了顾景楼来帮忙——身为顾淮送来的人质,顾景楼因早先信用太差不能领兵,便成了整个城中最无所事事的人——但这货他居然还挑三拣四?

    顾景楼还在追讨,“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兄吧……”

    如意道,“是是是……”

    外头天暖风情,春日明媚。暮春仲夏时节,满院子繁花谢尽,草木葱茏翠绿。

    如意抬眼远望天际,顾景楼便也跟着追看过去。便见有飞鸟自天际飞近,如意目光追望着。那双素来淡定的眸子里竟也流露出期待了。

    顾景楼低头略一寻思,见那鸟越发飞近——似乎正是要往这院子里来——便一跃而起,踏着护栏、屋檐,如鹞子般翻飞向上,一把将那白鸽握在了手中。他自空中落下,就蹲在那黑瓦的屋顶之上,漆黑的眼睛弯弯带笑望向如意,挥了挥手中猎物。

    那白鸽显然训练良好,在他手中淡定的转着脑袋,也不扑腾挣扎。

    顾景楼翻手一看,果见鸽腿上绑了一枚小竹筒。他便将竹筒解下来,扬手将信鸽放飞。

    “鸿雁传情,这信鸽想必是从东吴而来了。”他笑问道,“天下离乱的时候,你们却还有闲情逸致万里传书,真是感情笃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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