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脸上热得发烧一般,和徐仪握在一起的手也烫得厉害。她忙悄悄将手抽回来,挪得里徐仪稍远些。

    徐仪也不羞恼,只含笑凝视着她。直看得如意将脸埋进膝盖里,只留一双耳尖都红透的耳朵在外头。他才抬手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道,“不早了,快些下去休息吧。”

    他便扶她跳过阁楼的窗子,回里屋去。她的手指搭在他的掌心,指尖精致又柔软。她正要抽回手时,徐仪却不由又攥住了,道,“如意。”

    如意回望,月辉落了满身,徐仪愣神片刻,才记起自己要说的话,便轻声说道,“我该做的事——我在做的事,未必就是我想做的事。”他说,“我给你的承诺,也都是我心里的愿望。”

    如意回想他的许诺,脸上一红。轻快的一点头,便抽回手去,揽裙飞快的离开了。

    这一年七月底,徐仪再度离开建康,北上淮南。

    第八十八章 (下)

    八月中,长干里南郊的绣庄也终于步入正轨。

    庄上绣娘大都是当日叛军丢下的“女眷”,如意又特地聘请了几位宫里出来的绣娘坐馆传授手艺。绣娘们适应得都还好。如意去过几次,她们已经大致都能平静安稳的过日子,彼此之间也多有帮扶。看样子是都想好好学手艺,过回正常生活的。

    如意觉着气氛不错,便想着让庄七娘也去客串一下女师傅,偶尔带带女学生。

    ——她在长干里给庄七娘买了处宅子,也雇佣了几个人照顾、陪伴她。

    庄七娘眼睛不好,大夫给看了,说是唯有仔细养护着。治是治不好的,只希望别继续恶化下去,也许能免于失明。

    因此如意本不希望庄七娘再继续做活儿。庄七娘对她有恩,她很愿意为庄七娘养老。

    但是随着相处多了,如意渐渐就意识到,庄七娘的问题不在于眼睛会不会失明、有没有人给她养老,而在于她心里没有着落。

    这个卑微的妇人简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殷切期待和怕被嫌弃,每日探头探脑犹犹豫豫的提着午饭守在总舵门外,总是一副非常相见她又很怕打扰她的表情。和邻居、下人们相处起来也畏畏缩缩的。

    如意觉得,庄七娘还是该多见一些人,多察觉一些自己的优点。

    而教人手艺的女先生,天生就受人尊敬。也许认可、尊敬她的人多了,她的性格也能稍稍改变一些。不至于离开如意就又要缩回到她的地洞里去。

    庄七娘初时还有些抗拒,但她本就极倚重如意,只要是如意给她做出的安排,她基本都听话得很。到底还是答应下来。

    这一日如意处置完舵里的事务,难得竟有闲暇。

    临近午饭的时候,庄七娘没有提着饭菜畏畏缩缩的在外头等她,如意便猜测她今日应该是去绣庄上了——庄七娘去绣庄上做了一阵子,因只是客座罢了,她只隔三差五去一次。

    如意还不知道她在绣庄上做的怎么样,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她。便吩咐人备车,出行。

    过了河,往南行走大约三五里路,便到梅山村。建康城没有外郭墙,城与郊的区别便不比旁的城郭那般明显。且早些年人口繁衍时,整个城池一直在外扩。梅山村虽在城郊,街衢道路却都与城中相接。因为战乱,越往内城建筑毁坏的越严重,反倒是城郊这边重建起来更省事些,因此梅山村这一带反而比东、北长干里更早复兴起来。

    如意的绣庄开起来后,临近街上已经有人在筹备针线庄、成衣铺,支起摊点卖饮食的小贩也更多起来。

    这条街眼看着竟比战乱前还热闹些。

    如意下了马车进绣庄里,便瞧见街口有人向这边张望。

    她出行被人看得多了,也并不在意。

    进绣庄里,庄七娘果然在,正被一群小姑娘围着。看得出她脸上略有些拘束,枯槁的面皮上竟透出些子红来。不像怕,而像是受宠若惊。听人问了些什么,她讲了一阵却因口齿不清表达不出来,不由有些着急,便摘下衣襟上别着的绣针,在头发上一划,直接着这布料演示起来。

    如意近前了,她还没察觉出来。

    庄头娘子忙要唤她,如意抬手压住了,笑道,“我等一会儿就是,先别叫她。”

    庄头娘子便道,“她没架子,有求必应。每次来都被围住,您要等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呢。”

    如意忽的想起来,“她不会还没用饭吧?”

    ——当先生当得被学生围住误了饭点,也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怎么的。

    如意便陪庄七娘在厨房里用了午饭,要载她回去时,庄七娘又高兴又为难,“可还,还没给她们讲完……”

    如意笑道,“说好了你每次只讲半日的,就让她们等下次吧。”

    “可是……”

    如意强硬道,“要量力而为,你的眼睛就只能撑半日。你尽心教,她们当然也会用心体谅。一会儿你向她们解释一二,约好下次便是了。”

    庄七娘当然是拒绝不了如意的。

    她愧疚忐忑的向人解释,眼睛受不了了,要等下次才能继续。换回的却是众人的理解,甚至还有许多关心时,整个人都有些懵。一直出了庄子,还不敢置信的高兴着,竟有些舍不得跟如意离开了。

    马车停在院子里,要上车时,忽听见外间人声嘈杂。

    有人在外头涎皮赖脸的喊着,“我老婆在里头,你凭什么不让我见!我管你谁是谁家开的!就是皇帝老子在这儿,也不能拦着汉子要见他婆娘!”又有许多人起哄,“就是,没听说不让汉子见婆娘的。”“锁了这么多大闺女在里头,谁知道是干什么营生的。”“管事的给我出来!”“出来出来!”

    那些声音嘲哳得很,底气又浮虚,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显然是聚众闹事来了。

    庄头娘子脸色便不大好看,早向如意道罪一声,带了护院出去招呼。

    如意直上了马车,见庄七娘在底下一付被吓呆了模样,便道,“不用管,不是什么大事,蔺娘子处置得来。先上车吧。”

    绣庄里的女人来历大都有些曲折——或是一度被强占,或是干脆就是被夫家、娘家人献给乱兵保平安的。不论为了什么,能让妻女当营妓的男人,有几个要脸的?故而从建起之日起,就断断续续有来闹事的人家。

    如意早料到会有此类麻烦,便直接将绣庄落在自己的名下。从一开始就态度强硬,女人若不愿意回去,闹事的再撒泼耍赖也不成。敢闹的直接拿了见官,一两银子也不让人讹。见了官还不消停的,眼下如意还没遇着。

    如今梅山村谁不知道,这绣庄是舞阳公主的产业,故而这阵子确实没人敢来闹了。否则她也不会让庄七娘来。

    庄七娘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车。马车跑起来是哒哒的马蹄声也吓得她一缩。脸色都变了。分明是勾起了什么恐惧。如意见了心下不由有些奇怪——庄七娘是货真价实的宫里人,按说谁闹也闹不到她身上去,她不该这么害怕的。

    前门被人堵着,马车略绕了绕,从后门出去。

    谁知才出门,就听有人喊,“这边这边,人从这边出来了!”

    随即便是嘈杂的脚步声——这些人竟专门安排了人手在后门守着。

    如意想起自己来时在绣庄外看到的那个人,心下隐约明白,自己今日是被人蹲点了——这些人竟是专门冲着她来闹的。

    她不怒反笑,心想这就有趣了。

    马车已被人强硬的拦下,外头有个流氓高呼,“哎哟,光天化日之下撞人了啊喂!”

    随即便又是一番嘈杂的控诉和追究,他们竟还试图拉路人来看热闹。

    如意这趟出门只带了三个护卫,虽都功夫了得,但显然已是双拳难敌四手,已是被碰瓷的和闹事的给簇拥起来了。

    如意本不打算露面的,此刻也不能不掀了帘子来,吩咐人,“去报官。”

    一打起帘子外头形式也就明了了——窄窄的一条胡同上竟聚集了三四十人,还有人手持长杖拦马,将通往大道的路堵得水泄不通。侍卫遵从如意的命令驱马要闯出去,有个混不吝的流氓直往马前头拦,竟拼着被踩踏到也要碰瓷,还高呼,“纵马行凶了!”

    如意道,“撞开他,别踩死了就成。”

    侍卫依言硬闯,那流氓不但不躲,反倒挺着胸口往上撞。马蹄眼看真要踢在他身上了,侍卫忙勒马停住——这几个侍卫护持如意多年,当然知道,如意的本意不过是要吓吓他,决计不是真的要他们踩过去。

    这一试不成,侍卫面色也严厉起来,呵斥道,“车上坐的是舞阳公主,你们持杖拦截,是想造反吗!”

    出头流氓不过四十容许的年纪,却一脸酒色过度的虚浮模样。倒是生得了副好皮相,一双尾角上挑的桃花眼,看着就不正经。此刻又带了些醉意,越发多了一份不怕死的无赖相,大着舌头扬声,“我不管什么公主,我就要我老婆!”

    “你真要造反?!”

    “——你别诬赖好人!我可没听说有什么公主,我就瞧见我娘子她,上车了!”那流氓一边说着一边往前扑,道,“七娘,七娘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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