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忙匆匆赶去,只见房中窗户大开,于窗外的花木中寻出了一长串脚印,一路通往府外去。而那些个小丫头早已万事不知,躺倒在地,一点苏醒的迹象也无。

    这一眼,苏夫人的身子便猛地一软,一下子瘫倒了下去。

    “太太,太太——”

    清荷一把扶住她,着急的几乎要掉下泪来,“这莫不是有了歹人了!太太,这可怎么办才好......”

    “莫要声张。”

    苏夫人的神智勉强回来了些,颤巍巍让清荷扶着她走向房里,一边理清了思绪慢慢道:“先将门关紧,那些个连小姐都看不好的丫鬟,要她们何用!通通关去柴房,就说二小姐染上了天花,身边伺候的人暂且不能见人......”

    她眼眶猛地一酸,想起来此刻还不知在何处的小女儿,几乎要掉下泪来。强撑着道:“还有,马上将此事告诉老爷,速速找个官儿打点,不声不响将人救回来要紧!”

    可是苏钊显然并无这等打算。

    “救何救?”

    听到这三个冷冰冰的字时,苏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哆嗦着,全然不敢相信道:“老爷,婧儿是我们唯一的女儿——”

    “素衣已经诊出来了身孕,”苏钊冷声道,“看脉象,似乎是个儿子,岂不比个终究要嫁到别人家的女孩儿重要?”

    苏夫人这才想起才入后院的那个怯弱不胜的妾室,一时间头都开始嗡嗡的作响,险些站立不稳,一头栽倒下去。

    “可是,可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她终究是忍耐不住,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落下来,“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啊!”

    “你以为我不心疼?”苏钊一下子蹙起眉,“我也疼了她这么久!可被人劫了去,她还有何清名可言?之后也是定然嫁不出去的,纸里包不住火,连那些个流言蜚语也堵都堵不住!与其到时候伤心,还不如不养她的好,否则,那些个同僚该如何看我?”

    “可是她才六岁!”苏夫人瞪大了眸子,“还只是个孩子,哪来的清名?”

    “现在这世道乱的很,”苏钊不耐烦地咂舌道,“你不懂!他们许多人,就是喜欢这等年纪小的女孩子,比那些个长开的有味多了。这些与你说你也不明白,只说她未撑过天花便好,莫要想着去救她了。就算救回来,又能怎样呢?名声不是还是毁了?”

    那一刻,苏夫人的血液彻底变成了冰凉的。它们似乎都凝滞住了,在她的四肢五骸中拒绝流动。

    “名声?”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反问,可她只是定定地盯着这个自己似乎从来都不曾认识的人看。这个人面相很是苍老,端着一副读书人的儒雅模样,可这身皮囊下面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一瞬间甚至生出了种可怕的冲动,想要拿把刀将他的皮全部剥开,看看那底下,究竟是怎样的禽兽!

    “母亲,母亲,女儿真的不曾做过这种事!”

    一瞬间,她觉着自己似乎是听到了大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那时苏清跪倒在苏钊脚下,哭着抱着他的脚央求他......可最终,又换来了什么呢?

    她已然失去了一个女儿,难道要为着这名声二字,再失去另外一个女儿吗?

    苏夫人的脑海中,浑浑噩噩转过了许多可怕的念头。她想要扑上去噬咬这人,想要活生生扼住他的喉咙,想要放声大叫。然而实际上她只是像被定住了般立在原地,直到清荷急匆匆跑进来,与她道:“太太,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

    苏婧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她丝毫不知自己遭遇了些什么,仍睡得安稳,而抱着她的,是林府的下人。

    “我家小姐说,于街上看到了与夫人腰间挂着的如出一辙的香囊,觉着有些不对,所以将人拦下来了。”

    那一瞬间,苏夫人几乎想要跪地哭泣。可她的心里却清楚地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权力,地位,名声......

    于苏钊眼中,那些都是比女儿重要的东西。

    她抚了一下女儿熟睡的稚嫩的脸蛋,咬了咬牙,猛地露出一抹凶狠的光来。

    “备车。”

    这一日,苏夫人敲响了登闻鼓。鼓声连绵而浑厚,响彻天际。自此,一场震惊世人的案子现于人前,那些个披着所谓道德礼仪外衣的愚昧终于被狠狠地撕掉了外里,将其肮脏不堪的内在展示与了所有人。

    而亲手弑女的苏钊,最终也被他一直连了解也懒得了解的正房夫人,亲手送上了绞刑架。

    第103章 102.01.16

    纷纷攘攘的菜市场, 当苏钊被踉踉跄跄推出来时, 他下意识眯了下眼, 像是有一片血色的阳光闯进了眼帘。

    一直到行刑的前一刻,这个始终自认为叱咤风云的男人,似乎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些什么。他头发蓬乱地立在刑场上, 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冲他扔来一个个臭鸡蛋又或是乱七八糟的白菜叶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她是疯了么?!”苏钊仰天长叹,“这么一来,我苏家还有何名誉立在这帝都之中?”

    他全然不知道,当一个女子被逼到极致时, 她会爆发出怎样令人惊叹的勇气来——这个一辈子都没有任何胆量来挑衅她夫君的、自幼被教养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女德女训皆铭记于心的大家闺秀, 终于下定了她这一辈子最狠的一次决心。

    为了小女儿, 她可以勉强牺牲掉大女儿;可若是连最后一个小女儿也失去了......

    连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模样。

    “此事实在罪不至死啊!”王若素苦苦劝道, “陛下, 苏大人平日里为国为民, 不知如何劳心劳力。眼下不过是因着一时悲愤而失了次手, 难道就要承受这样的惩罚吗?”

    “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惠帝从冰凉垂下的数珠后望着他,眼神淡漠而无情,像是端坐在宝座上无情无欲的神仙,隐藏在烟雾缭绕之后,谁也看不清他的面容,“难道苏卿如此重要,杀人也不需要偿命么?”

    王若素一梗:“可是他失手杀害的,原是他家的女儿——”

    “那又如何?”

    惠帝轻声嗤笑了一声,“即便是苏卿的女儿,她也是我大庆的子民。王卿若还欲替他说话,自可前去那行刑的场地送他一程,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亲自与他做个伴也是好的。

    这话中似乎渗出了浓浓的、粘稠的血色,王若素打了个哆嗦,这才忆起自己是在与谁说话——惠帝并非是仁慈而温厚的太上皇,相反,他的手段一向是狠毒而果断的,尚且是众多皇子中的一员时,便不动声色扳倒了颇受圣宠的四皇子与太子,稳稳地坐在了这皇位之上。

    这是一位野心滔天的君主,他的麾下决不允许任何胆敢反抗他决定的存在。

    王若素瞬间低下了头,一声也不敢再吭。他专注地盯着这明华殿中白玉凿就镂刻出细致花纹的地板,一瞬间仿佛在其上看到了猩红色的血迹,从那菜市场一路延伸,一直向着他的腿脚蔓延开来。

    他将那声惊呼扼在了喉咙中,把自己缩成了一个鹌鹑。

    因此,他也未曾注意到,那端坐在金碧辉煌皇座上的人,忽的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手指。随后似乎是若无其事一般,将自己的手收入到了那明黄色的衣袖里。

    苏钊的死讯很快便被告知天下,大多百姓只是当这为一则奇闻来看,并不觉着有什么。唯有知晓内情的黛玉并后来被告知的迎春等,不免觉着心中畅快,这几日气色都好了许多。

    而那之后,只了解了个大概的旁观者,便将此事丢开了。只有时常从苏府门前过的更夫才晓得,这苏府某一日似乎运出了许多个木箱来,好几辆马车排着队,一辆辆陆续载满了人,慢慢向远方驶去。因着曾经在此处死过人,这座被修建的恢弘大气的府邸也无人肯来居住,就这样一日日空了下来。到了最后,鸟雀皆以此处安家,府内荒草横生,再也不是昔日玉人满园的景致了。

    苏夫人也携着她的小女儿,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扳倒了苏钊这枚挡路的棋子,原本可以说是大获成功——可贾琅的心内,却总有一些奇怪的酸楚的情绪。他不自觉便会怅然若失,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水泼洒了些出来也全然不知。

    连贾珂都看出了些许不对,水溶自然更是了然于心。然而他深知时机未到,只静静地等待着那个人主动来与自己开口。

    贾琅果然来了,他冒着这寒冷的月色站在水溶门外,冲着他抿嘴笑:“不放我进来么?”

    已经散下了一头乌压压发丝的水溶提着一盏轻巧的玻璃绣球灯看他,见他只穿了极单薄的里衣,外头随便披了件外衣,汲着鞋,登时便蹙起了眉。二话不说伸手将人拉进来,沉着脸,三两下处置好了一个手炉,稳稳地放进了少年已然被冻得冰凉的手里。

    窗外月影横陈,疏影摇晃。鼻间满是熟悉而令人安心的莲花香气,贾琅轻轻抚摩着银制镂刻了数枝修竹的手炉,不自觉咬了下唇。

    唇上蓦地一凉,原来是水溶皱着眉将自己的手指压在他唇上,把他折磨自己的行为生生制止了。他专注地看着此刻正在灯下垂着头、露出一截极修长的白玉般颈部的少年,低声问:“阿柒,可是有何话要与我说?”

    贾琅的神情有些迷茫,但还是轻声叹了口气。慢慢道:“这种话,我原本不该来问你的......&

    “只是他们原就不晓得其中详情,我也不知该向谁说,我只是......”

    “只是,觉着不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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