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从未如这一刻般意识到,贾琅不是个可以任她搓圆揉扁的面团,相反,她在这样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面前,居然连一点反抗之力都无。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

    而那个面孔天真而清俊的魔鬼, 则直起身来, 漫不经心地理了理他自己的衣襟。他身畔几个面色青白的恶鬼冲着贾母露出了满是恶意的微笑, 咧开嘴来,里面鲜红的舌头上黏黏哒哒滴着津液。

    那牙齿上的血色令贾母的眼神又是猛地一缩, 愈发提起了一颗心。她素日又是个爱听戏的, 一时间什么吃人的精怪都纷纷从脑内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 这臆想愈发令她吓的不轻了, 颤颤巍巍地张开口,努力道:“琅小子,你......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贾琅轻声笑了下,忽的凑近了贾母一些,“祖母,您还不想让这些个小家伙们,去吓唬您的宝贝孙子宝玉吧?”

    一听到宝玉二字,贾母的脊背猛地便彻底绷直了。她的眼底满是凌厉的锋芒,厉声道:“你想对我的宝玉怎么样!”

    “我会对他怎么样?”贾琅似乎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忽的挑了下唇角,“那可就要看,您是不是听我的话了。”

    一直到撑着这副冷脸走出了贾母的院子,上了等在贾府门口的一辆朱轮华盖车,贾琅才一下子坐在了白衣神仙的身旁,自顾自地扑哧扑哧笑了起来。

    他笑的欢心极了,眼眸都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形状,里面深深浅浅的俱是欢喜。这副模样看的水溶心头一动,莫名便觉着,这样的阿柒果然也是惹人爱极了。

    他将手覆在少年的头上,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的笑颜,低声问:“这是做了什么坏事?”

    “多谢了阎王爷的人马,”贾琅乐不可支道,“我刚刚把老太太给恐吓了一番,可算不算是一件坏事?”

    说起恐吓,他又想起一事来,忙问仍跟着自己的那些个鬼魂:“你们牙齿上沾的那些个血迹,是从何处来的?”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为首的鬼魂耸耸肩,淡定地将自己一口白花花的牙呲出来与贾琅看,“在来这处之前,我特意领着弟兄们去厨房借用了些番茄。因着似乎不怎么像,又去了贵府的宝二爷房中借用了些胭脂。”

    贾琅仔细一嗅,果然便嗅到了香浸胭脂的气息,满满皆是花香的味道。他点点头,叹道:“你们办事,果然是细致。”

    【是本座的错觉么,小琅似乎是学坏了?】

    【谁?跟谁学的?】

    太上老君优哉游哉向口中扔了颗仙丹,嚼的嘎吱作响,同时慢慢道:【本座觉着,这人除了阎王爷,便再没有其他的人选了。】

    带着一群鬼去演鬼片,个人特色简直不能更鲜明好么!

    “到了明日,便知我这副恶人模样,扮的究竟如何了。”贾琅笑的活像是只偷到了鸡吃的小狐狸,猛地伸出手臂,将白衣神仙拉的俯下身来,抱住那颗脑袋在唇瓣上吧唧亲了一口。

    水溶被他眼中难得一见的顽皮逗笑了,亲昵地与他蹭了蹭鼻尖,肌肤相触的触感如同柔滑的丝绸。他反客为主地凑过去,在那唇瓣间亲密地辗转厮磨了一番,将那里的每一寸地方都留上了自己的气息,又轻柔地吮吸了一下对方的舌尖,方才低声道:“好,我等着看。”

    第二日一早,听到了消息的贾政便气呼呼进了贾母住的院子。他双目都变的微微赤红,一路上的下人向他行礼,他却一个都没看到,径直大踏步地往前走,也不用丫鬟伸手掀帘子,便自己一把掀开了。

    “老太太!”他额角暴着青筋,急的满头是汗,直接闯到了贾母面前,“老太太,您莫不是老糊涂了不成,这怎么忽然就说要分家呢!平白无故的,传出去,岂不是成了全京城人的笑柄?”

    贾母面色冷淡的很,扫了他一眼,问道:“你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贾政怔了怔,显然不知贾母这一句问话究竟是何意。他蹙眉仔细思索了一番,回道:“的确是儿子一人来的。儿子是为了——”

    “你已不必再说了,”贾母沉沉从舌尖上吐出一口浊气来,颇为疲惫地摇着头,“我这主意已下定了。贾琅与琏儿都已经做了官,若是委屈他一直住在那狭小的院子里,来个客人,也着实是不太方便。且爵位当年太上皇便已经说了,是必要留给琏儿的,既如此,不如早早分家的好。”

    “这怎么能是好事?”贾二老爷在房中踱来踱去,简直像是只热锅上的蚂蚁,“如今这样的形势,外头看着我们正要起来,而我们家却先散了。这,这......”

    说话间,贾政隐约觉着似乎有些地方不大对劲。譬如贾母提起贾琅时,与说起贾琏时,是全然不同的两个语气。然而他本不是那般细致之人,只在心中略微诧异一番,便放过去了。

    贾大老爷很快便也赶来了,相比较于弟弟的阴沉,他简直整张脸都在放光,进入这房内的一瞬间,简直像是在房里又升起了一轮太阳。见他如此容光焕发,贾政心中愈发不痛快了,冷声道:“大哥即便是想摆脱我们二房,也不需要如此张扬在脸上吧?”

    “哪里是想摆脱你们?”贾赦乐呵呵地说道,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便往那下面的一溜椅子中的第一个坐了,“老二,你是不知晓——有本事,放你在那狭小的东厢房里住上这许多年试试。你总不会,是占着这荣禧堂不想还与我了吧?”

    他可不比贾政,还一定要揣着那些个不值钱的面子,因此一上来,便毫无顾忌地将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揭开了。贾二老爷被他这句话气得面色潮红,手一个劲儿地抖,只能哆嗦着嘴唇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是啊,成何体统?”贾赦懒洋洋道,“你占着荣禧堂这么多年,终于知晓体统这二字怎么写了,实在是让大哥我心中甚为宽慰啊!”

    贾政说不过这个丝毫不讲道理的野蛮人,只得扭头道:“老太太,儿子觉得,此事还需再商议——”

    贾母的眼睫颤了颤,忽的闻到了一丝血腥气。这丝气味本该是这燃着熏香的内室中不会出现的,那独特的略带些腥甜的味道令她脑内的一根弦猛地一下子便绷紧了,下意识回忆起昨日那些个飘飘荡荡直取自己性命的恶鬼。

    “不行!”

    她忽的一下子厉声道,倒将原本期待地望着她的贾政吓得怔怔的,目中全是不可思议:“老太太......”

    “这家必须得分,”贾母的手在扶手上使劲儿拍了两下,“今日便分!你们去将族长请来,我们不仅要分,还要分个清清楚楚!”

    贾政的头轰隆一声响,一瞬间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咬破。他定定地看着自己激动的险些喘不过来气的母亲,涩然道:“老太太,这若是分了家,宝玉他们......可如何是好?”

    在荣国府的羽翼之下,宝玉还能算是荣国府的嫡子,元春还能是荣国府的嫡长女。站在这扇飒飒飘扬的大旗之下,他们还能是京城间数得着的人物,论谁也不敢擅自欺侮了他们。

    可若是将荣国府这层金光闪闪的头衔去掉了,那元春宝玉,便只是一个五品小官的子女!在帝都这贵人遍地走的地方,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又能比那些个平民百姓强上多少?

    王夫人也携着子女匆匆赶到了,见面二话不说,先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贾母面前,还未开口,面上的泪珠便滚滚下来了:“老太太,求您也为元春想上一想......若是分了家,元春可要怎么办?还如何说上一门妥当的人家?究竟是何人挑唆了您老人家,才能让您生出这样的念头来,这可让我们二房如何活啊......”

    宝玉懵懂不知世事,见王夫人哭的凄切,又被元春一双杏眼一扫,也只得凑到老太太身边儿,双眸含泪,道:“好祖母,就求您再疼孙儿一次吧。”

    “傻孩子,老祖宗这就是在疼你啊!”贾母一把将他揽进怀里,一时也是老泪纵横,“老祖宗实在是没什么别的法子了,为了保住你,非得分家不可啊!”

    若是能有别的法儿,她怎会让自己捧在手心这么多年的宝贝孙子遭遇这样的苦楚?只可恨那个贾琅,一点活路也不与他们祖孙留,非要分家不可。为了宝玉的这条命,贾母就算是拼了自己的老命,也得将这家分了!

    贾政怔怔地瞧着眼前这一幕,也无心去思索贾母口中那话究竟是何意思了,只仰头长叹一声,一时也是老泪纵横。

    这一片哀哀哭声之中,唯有贾大老爷闲闲坐在下面嗑着瓜子,咔擦咔擦的声音在这哭声中显得异常清脆。待他把一把瓜子儿嗑完了,便站起身来,闲闲道:“二弟,弟妹,你们可哭完没有?”

    贾政被他这句话问的怔了怔,瞥见他眼中显然易见的轻蔑之意,登时觉得面上火辣辣的一片,忙将泪水擦了,道:“大哥,你怎能如此说话?难道这个家散了,于你便全是好处么?你怎么一点情谊也不讲,满心皆是这些个利益的算计?”

    “老爷我一点情谊也不讲?”贾大老爷忽的笑了下,那笑竟让贾政看出了森森的寒意来,一时间便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二弟呀二弟,我们之间的账,只怕还未清清楚楚地算过吧?不如今日,老爷我来与你算上一算,看看究竟是谁不讲兄弟情谊?”

    “你抓周之日抓了文房四宝,自此之后祖父便极疼你,我十岁那年生日,好容易从祖父手中收到了面古扇,上头画着山居图——可你偏偏在第二日从我书桌旁路过,将那古扇碰折了,还强说自己是无意,是也不是?”

    贾政的鼻头都沁出了滴滴冷汗,强辩道:“我那时的确是无意——”

    “你当时功课好,”贾赦不管他的辩驳,径直向他又靠近了一步,“我偏偏不是个学习的料子,于是你虽然嘴上不说,实际上却一点也看不上我,觉得我处处都不如你,因而处处皆要压我一头,是也不是?”

    “待祖母去世后,你仗着父母皆偏心于你,觉着自己比我更有资格袭这爵位,所以借着孝顺母亲的名义,脸不红心不跳窃据了这本该属于我的荣禧堂,还觉着是天经地义——是也不是?”

    “我——”贾政张嘴想要反驳些什么,却被贾大老爷眼中的锋芒摄得又后退了一步,连嘴唇都开始哆嗦。

    “还有,还有......我媳妇儿生产时,险些一尸两命,那时你媳妇却一直借着拜佛的名义说些风凉话,恨不能她们娘俩立刻迈入鬼门关去,是也不是?”

    “琏儿到了年纪该有家室了,你却又横插一脚,非要将你二房的侄女塞给他,还用了些下三滥的手段——是也不是?”

    这两句话,说的王夫人也开始冷汗涔涔,她厉声叫道:“老太太,难道您就由着大哥这般栽赃我们二房么?”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贾母虽然面色难看,却丝毫没有帮二房说话的打算。她甚至没有去阻止贾赦,只静静地看着这对兄弟毫无顾忌地捅烂了那层窗户纸,将这几十年的恩怨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我虽好色,但我不是个傻的。我买进来的通房丫头里,有两个都是原本从王家出来的,特意送到我身边,生怕老爷我有朝一日做起了正事,是也不是?”

    “老爷我一不杀人二不放火,甚至因着媳妇儿管得严,除了买点美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没做过。可偏偏,我在外面的名声就能烂到泥里去!”贾赦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也是你二房做出来的,是也不是?”

    “琅儿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情投意合之人,北静王虽然是个带把的,可到底对他还算不错。于是你们就又眼红了,非要将元丫头也塞进北静王府去,还美其名曰为琅儿分忧——分个狗屁的忧!将自己的女儿强塞入兄弟的夫君那里做妾,怎么也不知道提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怎么不知晓多扯几尺遮羞布?!你们不过是看不惯我们好,所以处处皆算计着我们,还觉着我们大房人皆是傻子,可以任你们糊弄来糊弄去——是也不是?!”

    房内鸦雀无声,贾大老爷眯着眼,慢慢将这房中的人皆看了一遍,最后冷声道,“二弟,你说,究竟是谁,没有这所谓的兄弟情义?”

    第127章 126.125.124.02.07

    王夫人的面色青红交错, 像是在宣纸上铺开了万千种颜色般精彩纷呈。她一瞬间忘却了自己一直维持着的慈眉善目的模样, 猛地从地上站起身来, 厉声道:“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无需证据。”

    贾大老爷扬头冷笑了声,不紧不慢理了理自己的袖子, 模样倒与他小儿子贾琅像了个十成十,落在贾母眼中,便觉着越发碍眼了,“你带着元丫头上了北静王府的门,结果却被我那个儿婿给赶了出来, 这事早已人尽皆知了。怎么, 你们当了婊子, 难道还想立个贞洁牌坊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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