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琼州远洋被烧掉沉没的,是一艘昨日黄昏才进港的货轮。货轮上装满海外运回本城的洋煤油,那连连爆炸声就是舱底的洋煤罐引起的。琼州远洋公司大门一楼大厅极是拥挤,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个摔伤的,被烧伤的船员及水手,本城叫上名号的大夫,都被请来给伤者上药涂伤。何牧人和汪兴心肝欲裂,一一盘问火灾源由,包括被烧掉半边脸的船长在内,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没有什么价值的线索。

    何牧人回到二楼办公室,他已经筋疲力尽,面如死灰,呆立不动。汪兴推门进来,两眼臃肿,声音嘶哑而又无助地问道:“大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何牧人眼皮动了动,缓缓望向汪兴,思索了半天,才沉重地说道:“你安排人手,安置好受伤的船员兄弟。我马上去拍电报,给南洋各大股东拍电报,汇报此事。”

    汪兴无力地点点头,说道:“大哥,这事会不会是你叫王阿六给我嗑了九个响头,他怀恨在心,报复我们?”

    “王阿六真有那个狗胆,他就等着下地狱。还是先把问题搞清楚再说,我何牧人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何牧人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说道,“屋漏又遭连夜雨,此时力克力洋行说不定都在开庆功会。当前之势,我们要万众一心,渡过难关,不让他们逞了强,得了意,爽了心。”

    汪兴悲哀地说道:“据说柏森此次志在必得,联合英德洋行一起动手合围我们,刘财来老板贪小便宜,跟柏森合作,致使各大行及商户都持观望态度,迟迟没有把货物托我们运输。”

    何牧人紧握拳头,豪迈万丈地说道:“他们能设局,我们就敢破局前进。英国洋行老板杰克,跟我南洋朋友汉姆先生有交情,汉姆先生是我的伯乐,我马上把这事告诉他,让他跟杰克交涉。至于城内各大商户的工作,梁会长不会坐视不管。他恨洋人比恨我何牧人多了去,我们跟洋行开打商战,是大清跟洋人开辟的另外一个战场,梁会长自负爱国救世之栋梁,肯定会帮我们一把。这一战,我们要狠狠挫了柏森这狗日的锐气。坚持数年之内,必须把他扫出海口城,一统江湖,重振我华商琼人之雄风。那时,就是我们的庆功之日了。”

    何牧人一翻激情演讲,犹如黑夜火光,一扫汪兴心头之阴霾,他眼睛顿然擦亮,激动地叫道:“好,我听大哥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何牧人站了起来,整理衣裳,冷静肃穆地又说道:“还是那句话,我都死过几回的人了,他娘的还怕个鸟法国佬。我现在就去电报局,你负责处理公司事务,稳住大家的情绪,不要意气用事。记住,越是困难的时候,我们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鼓足干劲,跟他们血战到底。”

    此时的何牧人,跟当初在得胜沙旅馆住下的何牧人,判若两人,跟当年在六连岭打猎,雷公岭血战土匪,闯南洋追杀陈麻子的何牧人,更是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这是一个成熟的,刚强的,睿智的,富有激情,绝不甘心沉沦妥协的实业将军,风霜不怕,雷鸣不惧,鬼神避而远之,将无往而不胜。

    何牧人和汪兴一起下楼,跟众人又说了一翻安慰打气的话,汪兴主持现场,他就出门,朝琼州海关电报局方向走去。他走出数十步,突然停住脚,昂起头,看到郑兰兰凄凉楚楚地站在一棵椰子树底下,揪心悲伤地望着他。都说,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可怕俗世之河,无法跨越,只任撕裂。俩人对望了半天,都没说话。何牧人向郑兰兰走去,在她面前几步远处,停住了。自横沟溪他们俩跪地互相嗑头后,他就像敬畏神一样敬畏她,不敢有所靠近。

    郑兰兰脸上泪痕斑驳,脸情无限悲哀。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宿命?她明明知道他强如顽石,火煮不烂,雷劈不开,可她每当他身陷困境,举目无望时,她总是牵肠挂肚,揪心若狂,心痛得不能自已。

    “你,还好吗?”郑兰兰吞声问道。

    “嗯!”他望着眼前这个令他心碎而不得的女人,忍着打滚的眼泪,也吞声说道。

    郑兰兰两眼迷蒙,说:“你要好好活着!”

    何牧人像孩子听着母亲的教诲,沉沉地点头,吞声说道:“知道。”

    他们又站了半天,都不说话,都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她啜泣着像一片风中的枯叶,向盐灶村飘去,晃悠悠地来到基督教堂前,悲伤伫立,像迷途的羔羊等待救赎。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惚醒来,看见眼前站着一个身披黑袍的洋教父和一个中国基督徒。

    她望着他们胸前的十字架,像望见了彼岸,颤抖而又衰弱地说道:“我要入教。”

    洋教父和中国教徒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到郑兰兰面前,一人一边,搀扶着郑兰兰进去了教堂。

    正如何牧人所料,琼州远洋和法国洋行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没有睁只眼,闭只眼。这个腔怀报国之志,仇恨洋人的热血男儿,小怨糊涂,大事清醒,决定在何牧人深受打击之时,再次伸出援手。于是,本来准备过年前才碰面的海口商会理事会议,提前召开。

    南门大街商会馆内,梁安第一个到位。他端坐在会议现场,神情凝重,心事重重,副会长,及数位理事前后到达,见他一幅肃杀之气,都沉声落座,不敢喧哗。

    人数终于到齐了。梁安环视众人,最后盯在了何牧人身上,缓缓说道:“海口商会新立之年,正值本城多事之秋,诸位辛苦了。”

    众人心里都知道梁安说的是什么,都沉默地望着他,不说话。

    梁安又环扫众人一圈,向上昂望,目光空茫,语气沉重地说道:“诸位知道,我大清气息衰微,任洋人蛮横,夺我商权,举目全国上下,各省市无不抱团成立商会,全名保志,不过如此。我海岛地理偏僻,民风不化,可有人经商,从来都是一幅小富则安之状,不图国家之事。我梁某北上求学,国心不死,回岛动员众人举力成立商会,原意是保一城之商业,不受洋人欺凌。可今天,有了发了财,就昧了良心,见我琼人华商跟洋人斗法,他不帮不助,反插一杠,让洋人趁虚而入,乘胜而进。须不知,池墙之火,祸及池鱼,如果他坚绝以此自保而杜他人以千里之外,昔日齐国不助楚国之乱,而孤危被秦灭的悲剧,恐怕就要上演了。”

    梁安一句一顿,博古通今,众人都明了他说的是什么事,指的是什么人,有人羞愧有人耻辱,都默不说话。

    梁安说完,又环视众人一圈,定格在何牧人身上,说道:“牧人兄,你来说两句吧?”

    何牧人望着梁安,眼神也一顿空茫,仿佛眼前这个一身正气,怒不可犯的梁会长,与昔日跟他刀光剑影,两不相容的梁安是两个人。

    何牧人也回望着众人,站了起来,沉吟半响,才沉沉说道:“梁会长刚才一翻肺腑之言,让在下感动至深,又深感不安。我感动的是,大事大非面前,他头脑清楚,魄力惊人。深感不安的是,我琼州远洋跟洋行缠斗之际,本城利民工程展南市场受阻,货船莫名起火沉海,给梁会长及商会诸位同行徒增压力,实在惭愧啊。俗话说,患难见知已,今天诸位于此开会,就起此事,对何某也是一种激励。何某在此表个态,琼州远洋必倾全身之力,跟洋人斗法到底,打出我们琼人华商的志气和傲气,坚决不能让他们这些洋鬼子绿眼珠,小瞧了我们这身黄皮黑眼睛。”

    众人都听得都深有同感,唏唏作声,含首致意。这时,梁安也站了起来,义不容辞地说道:“琼州远洋成败荣辱,关系我琼人华商及海口商会之核心利益,既然何老板表态了,我这个当会长也表态,无论是物力还是钱力,梁安记钱庄和侨批局将全力支持琼州远洋,跟洋人抗争到底。”

    梁安说完,眼光落到了福建行邱厚生和广行谭志忠俩人的身上。副会长邱厚生也站了起来,怒声叫道:“刘财来这个窝囊种,谷街米铺生意还嫌小,把生意做到我行对面来夺生意。同行竞争,也不说他,可洋人给他点好处,像个小妾就跟人家跑了,白长了条鸡巴枪。你们可以把我的话传出去,我就不怕他,厚生米行支持琼州远洋的爱国行为,团结一致,抗击外侮。”

    副会长、广行主持人谭志忠也站起来表态:“以后我广行的诸大生意物流,都给琼州远洋,我还要电报广州各行,跟琼州远洋合作,支持我们华商船务。”

    各理事长也纷纷表态,会议达到了预期效果,梁安心里落了一块石。最后,梁安微笑对抱拳对众人持重地说道:“诸位,在场各行掌柜都是梁某前辈,今天能如此信任响应梁某,在此深表致谢。城里人有人说我梁安小肚鸡肠,捣鼓海口商会,是为报一已之仇,欺凌何牧人兄。在此,诸位也看到了,我梁安不是心怀不轨的孬种。同时我也要告诉诸位,内人不团结,何以除外侮,从今往后,我梁安跟何牧人恩怨一笔勾销!”

    话落刚落,副会长邱厚生拐杖柱地而起,叫道:“好样的!”全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何牧人心潮翻滚,感慨万端,走向前,跟梁安握手,拥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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