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宣统三年,冬,深夜。风过树梢,如猫叫挠人。大街梁氏宅内,梁安的书房里,黑布遮窗,里面灯火烧明,海口同盟会会员梁安和云冲鹤等数人,聚首开会。

    众人相对而坐,气氛深沉肃穆,云冲鹤环扫众人,语气低沉地说道:“国家危难,流年不利,四月,林文英兄随同盟会敢死队发动黄花岗起义,攻打广东督署失败。十一月,广东光复,胡汉民任都督,委任林文英兄为琼崖民政总长,不料琼崖兵道刘永滇及清兵水师张把总拒绝接管,交权于范云梯代理,文英兄含恨离琼。近日,广东省都督府派我琼人赵士槐兄任琼崖安抚使,范云梯顽固抗命,拒绝交权。同盟会跟范云梯好话说尽,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攻打府城,逼其就范。今天,咱们聚首于此,就是谋划府城之役,希望诸位广开言路,找出一条绝佳可行的进攻路线。”

    励志社社长徐成章说道:“这攻城之役,让我们学生军来打头阵。我长住府城,窃以为可兵分两路,从北门和东门同时进攻。东门紧挨美舍河,咱们可沿美舍河水陆并进,直驱府城。”

    梁安点点头,说道:“学生军血气方刚,不怕流血,可成大事,但必须记住,我们不能重蹈黄花岗之役的惨烈。”

    徐成章拍胸说道:“梁会长放心,一切包在我们身上。”

    云冲鹤目若洞火,点头说道:“此谋可行。攻城之役,南洋方面琼人华侨青年踊跃参加,他们自发组成一只炸弹队,他们乘琼州远洋轮船返琼,不日即可到海口。”

    徐成章兴奋地说道:“好!有华侨炸弹队助阵,只要轰开城墙,我们就可杀进城内,剁了范云梯那狗头。”

    梁安说道:“学生军,华侨青年冲锋在前,三点会的兄弟也不能落后。这样,学生军和华侨炸弹队主攻东门,三点会的兄弟攻打北门,你们意下如何?”

    云冲鹤点点头,说:“两处齐进,遥相呼应,此计可行。”

    最后,沉默良久的同盟会会员赵士槐,站起来缓缓说道:“诸位,跟林文英兄一样,我赵某早年跟随孙文先生,积极革命,舍生忘死。刘永滇驱走林文英兄,范云梯又联合满人,盘踞我海岛府城,诬杀我进士王云清,激我岛旅省人士不满,举荐我返城代理海岛行政。哪知范云梯无赖,逆潮流之势,行不义之道,可耻可恨,千刀万剐,实不为过。在座诸位,都是我琼岛精英人士,赵某不才,海岛光复,拜托诸位。”赵士槐说完,向众人鞠躬谢罪。

    数天后,一天清早,梁安才出梁宅,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梁叔叔。他惊住回头,原来是刘财来的宝贝儿子刘云龙,已在门外蹲守良久等他。梁安眉毛一皱,问道:“你来这干嘛!”

    刘云龙十五出头,高大身材,稚气未脱,却一身正气。他左望望,右望望,神秘地推着梁安进宅,关上大门,小声说道:“梁叔叔,有这么大的事,你不喊我。”

    梁安故作惊讶,问道:“什么事?”

    刘云龙焦急地跺脚说道:“你还装,我同学都告诉我了,今晚在河边集中,领枪进攻府城。”

    梁安着实一惊,说道:“你回去好好读书,别来渗和大人的事。”

    刘云龙咬牙跺脚,说道:“梁叔叔,你平时教我的人生大道理,怎么今天畏畏缩缩。反正我不管,今晚我一定要去攻打府城。”

    梁安心里不禁暗自激动。刘财来一生贪利,却生出一个热血沸腾的龙崽,真让人怀疑这刘云龙不是他的种。然而,他不让刘云龙上战场,不是顾忌刘财来和张春蝶,而是因为刘云龙是独子,古来出城义战,兄弟、父子,只择一人,独子亦可守家孝敬老人。

    想到这,梁安不禁抬头望天,叹息着说道:“云龙,来日方长,此役非同寻常,可能会打得很艰难。你身为刘家之后,尽孝为上,听叔叔的话,回去吧,好吗?”

    刘云龙咬牙切齿,说道:“忠孝不能两全,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担道义,抛头颅,光明磊落,才不枉心怀壮志。”

    梁安被说得沉默不语,久久不能表态。刘云龙见状,说道:“叔,这事我也不想为难你了。你不让我上,我就自己上。到时我阿爸阿妈追问起来,也不关你的事。”

    梁安急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怕你阿妈阿爸。这样,你真想上,叔交给你一个任务。”

    刘云龙暗自惊喜,叫道:“你说,什么任务?”

    梁安说道:“华侨炸弹队,已隐藏城内。但是炸弹搬动不便,必须用船。而此船非同小可,须找一个可靠的人。我思前想后,还是没找到人。你能找找?”

    刘云龙兴奋地说道:“好办,我知道该找谁去。”

    “谁?”梁安望着刘云龙微笑。

    刘云龙神秘地凑到梁安耳边,小声说道:“此船我姑丈摇头爽不可!”

    梁安点头微笑,问道:“你能说服摇头爽?”

    刘云龙拍拍梁安肩膀,自豪地说道:“放心,这事要办不成,我不亏了我干爷爷当年取我这一个好名字了?”

    风刮海田河,呼呼作吼。月黑风高,大地骚动,徐成章已经率领学生军和三点会成员,总近二百人,先行出发。美舍河口处,摇头爽立于船头,刘云龙和华侨青年志愿军,已经搬完炸药。

    梁安立于岸上,望望摇头爽,又望望刘云龙,再望望云冲鹤和华侨炸弹队,心潮阵轻,仿佛轰鸣胸中。这时,云冲鹤对梁安说道:“梁会长,我们走了,你就回去吧。”

    这是一个没有星光,却心中无比通明的夜晚。梁安点头,挥手作别。摇头爽技术老练,一篙插河,船却离岸疾去。云冲鹤一行人趴在船蓬里,摇头爽全神贯注,如鱼得水,船走无声,逆美舍河水而上,很顺利的抵达了府城城外。

    东门城外,徐成章的学生军已经等待多时,见云冲鹤一行到来,异常激动。众人一道把炸药搬上岸,摇头爽也走下船,紧跟在刘云龙背后。刘云龙对摇头爽说道:“姑丈,你船上守着,跟着我干嘛?”

    摇头爽沉声说道:“上战场怎么能少得了我摇头爽。你少废话,你上,我也要跟着上。”

    刘云龙无话,只好让摇头爽跟着。东门城上,火光点点,清兵似乎已经闻到什么风吹草动,加墙高固,并架起数门火炮,每门火炮边上都站着数名清兵把守,望着城外,虎视眈眈。

    云冲鹤率领学生军和炸弹队,悄悄摸到城下草丛中。他端起长枪,朝城上瞄准。一会儿,他对徐成章说道:“我开第一枪,你们跟着狠狠打。”

    徐成章点头,持枪瞄准城上。

    云冲鹤神态自如,气定心闲地再度端起长枪。这个百步穿杨的传奇神枪手,从当年六连岭上打野猪,到雷公岭下血洗匪帮,漂泊南洋时,挺身而出,凭着超人枪技,将追杀孙文的杀手打得屁滚尿流。今天,他脱胎换骨,以正义的名义,准备打响海南辛亥革命第一枪。

    夜空低沉,暴雨欲来风满城,午夜海风卷着迷人的腥味,漫天飞扬,扑向城上旺盛燃烧的火把。云冲鹤长枪向上,借着城上火光,对着火炮后面的一名清兵瞄准,崩的一声巨响,子弹山呼海啸般,刺穿长空,那边清兵如木偶般的,僵硬地倒下了。接着,百枪齐发,城下先发制人,城上乱成一团,接连开枪还击。

    双方激战,城上炮声轰鸣,炸得城下火光遍地,一片狼狈。刘云龙抱着炸药包,如弹飞之鸟,第一个冲出去,摇头爽像一头大鸟似,也抱着一捆炸药紧随其后。炸弹队见人出动,也分头行事,怀抱炸药向城脚跑去。

    突然,城下轰轰数声巨响,清兵大炮齐轰而下,又烧起一片火光。摇头爽两眼刺亮,本能的朝城上望去。这时,他恐怖的发现城上数枪长枪,正对着刘云龙发枪。摇头爽心头一慌,急忙吼道:“不好,快趴下。”摇头爽如一只潜伏的夜鹰,展翅跃起,扑住刘云龙。紧接着,子弹扑飞而来,敲在摇头爽的身上,像打在一块软绵绵的土上,只听见扑扑扑的声音,鲜血飞射,映亮了漫漫黑夜。

    梁氏宅院,梁安的书房里,烛光摇曳,孤影晃动。梁安望着墙上挂着的琼州府地图,来回踱步,急燥不安。府城方向的战役已经打响,轰轰炮声,爆炸声,惊醒一城市民。这时,梁宅门前响起一阵崩崩声响,守夜的老妈子惊恐不安,不敢开门。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嚎叫:“开门,我是刘财来!”

    老妈子战战兢兢开门,刘财来怒气冲冲,张春堞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他们两话不说,直冲梁安书房。刘财来不知是跑累了,还是被气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到梁安面前,大声怒骂:“你个狗日的商会长,坐在这里安稳如山,却把我家龙儿上战场。”

    梁安望着刘财来夫妇,目光困惑,迷茫一片,一时不知所措。刘财来说着,就扑上身来,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操你祖宗的,你让老子断后,老子今晚也跟你拼了。”

    张春堞拦不住刘财来,充分发挥了女人的特长,仰天长嚎,也扑上去撕打梁安:“龙儿啊,你还我的龙儿!”

    梁安不躲不闪,任刘财来夫妇,一左一右,又一前一后的撕打。撕打声惊乱了梁氏宅院,李秋霜,梁安妻子及孩子,都赶来助阵。紧接着,刘氏仆人也扑门而入,加入混乱。一时间,梁氏宅里犹如另外一个战场,打得昏天地暗,鬼哭狼嚎。

    这边的打得惨烈,府城的战役打得更加悲壮。学生军和炸弹队,以及进攻北门的三点会成员,因武器装备不良,弹药不足,又寡不敌众,被打得溃不成军。天空微明时,刘云龙背负死人摇头爽,先行撤退。当刘云龙满身鲜血的出现在梁氏宅院前,一院子还在混战不息的人都惊呆了。

    张春堞像从鬼门关冲出来的冤鬼,披头散发地冲到刘云龙面前,嘶声嚎道:“龙儿,龙儿。”

    刘云龙惊恐地望着狼狈不堪的梁宅。刘财来嚎哭着冲到刘云龙面前,甩掌叭的一声打在刘云脸脸上,他鼻涕眼泪成一团,嘶声叫道:“混帐,你哪里去了。”

    张春堞见儿子被打,也甩掌打在刘财来老脸上,吼道:“你滚!”

    这时,刘云龙似乎被打醒了,果决地推开阿爸阿妈,拨开人群,寻找梁安。他看到梁安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呆住大厅门坎上,两眼呆滞。刘云龙冲上去,扶起梁安,泣不成声,悲壮地说道:“叔,我们败了……”

    梁安身体呆板,目光紧张僵硬地问道:“我们人员伤亡如何?”

    刘云龙凄声叫道:“我姑丈死了!”

    刘财来和张春堞夫妇听说摇头爽死了,慌张跑过来。梁安两眼圆睁,说道:“摇头爽不是负责开船吗,怎么……”

    刘云龙痛不欲声地,把摇头爽为何护刘云龙而牺牲的过程,详细说来。众人都听得一愣一愣,无不悲哀。

    突然,张春堞昂头,失声痛嚎道:“干爹,我对不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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