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还是春光明媚。

    傍晚便是雷雨滂沱。

    穹顶风雷呼啸,一袭黑衫,踩踏飞剑,跌跌撞撞,极其狼狈。

    宁奕没有撑伞,他一身衣衫都被淋湿。

    从未如此“凄惨过”。

    这一路的抵达,和离开,都太过的顺利。

    也太快。

    宁奕像是逃避一般,绕开了过往相识的故人,书院,珞珈山,他都远远绕开,从北境返程的路上,他送徐清焰回到天都,像是完成一个“目标”。

    然后默默离开。

    他根本就没有面对清焰姑娘的勇气……就像是太子说的那样,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纠结什么,逃避什么。

    或许他是一剑劈开天海楼的那道光。

    或许他现在是蜀山小师叔,无数大隋年轻人心中的向往。

    或许他现在是剑修敬仰的“精神信仰”。

    但……在内心的深处,他更像是一个迷惘的,痛苦的,不知方向的跋涉者。

    一个懦夫。

    这场雷雨夜,谁都看不到这个狼狈的身影。

    但有人看透了他。

    太子。

    在自在湖,那一番对话,连盏茶的功夫都没有。

    太子把“渡苦海”给了自己,宁奕原先准备了很多……他准备谈判,准备取出等价交换的物事,准备说服太子,但他现在发现,这一切与自己的预期根本就不一样。

    他“杀气腾腾”的去。

    却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太子道破了他最脆弱的地方,也根本没有与他做交换,直接把“渡苦海”送到了自己的手上。

    宁奕无法拒绝。

    宁奕不可能拒绝。

    他确实在逃避……他甚至不想再回到天都,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面对徐清焰,在风雪原,在北境长城,徐清焰为自己付出了很多,哪怕她没有开口。

    宁奕都是知道的。

    ……

    ……

    东厢院门。

    大雨滂沱。

    小昭下了马车,撑开雨伞,她的神情有些疲倦,这几日的车马劳顿,包括北境城头诸多事务,都让主仆二人有些心神过劳,她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小姐……

    戴着帷帽的徐清焰,走下马车,头顶的雨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音,这场骤雨来得毫无预兆,而且势头凶猛,雨势太大,她拎着裙子一路蹚水回到院子里,合上屋门,点燃蜡烛,摘下帷帽,怔怔出神,想着一些琐碎心事。

    远方有人一路小跑,冒着大雨,声嘶力竭喊着什么,最终在准备合门的小昭面前猛地停住,神情凝重,大声的交流。

    小昭全程没有说话,随着对方的话语,她的神情愈发难看,愈发愤怒。

    她沉默地听完了那位小太监的话语,然后用力合上东厢的门,来到小姐的面前。

    “宁奕回去了。”

    连敬词都没有用。

    可见小昭有多么生气。

    徐清焰很是疲乏的“嗯”了一声,拎了拎湿透的裙摆,挤出水滴来。

    看样子并不意外。

    小昭再一次提高声音,重复道:“宁奕在找太子要到‘渡苦海’之后,就直接离开天都了。”

    她似乎想要提醒自家小姐,她刚刚说的这件事情是什么,意味着什么。

    但徐清焰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小昭不用再说了。

    小昭怔怔出神。

    她喉咙动了动,忽然鼻子酸涩,带着哭腔,道:“小姐,你这三年来,每个月都给那个姓宁的写信,每个月都念念不忘,日日夜夜睡不安稳,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他怎么能够这样对你?他难道不知道……”

    “他都知道的。”

    温和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

    徐清焰无奈望向小昭,笑道:“你要理解宁先生,他很累了,我也很累了,大家都需要休息……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我们要去珞珈山修行。”

    小昭哭了起来,满脸泪水,道:“小姐,姓宁的有什么好?”

    没有回应。

    徐清焰轻轻道:“我累啦,早些休息……”

    小昭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知道自己失态,然后抽泣着离开屋门,替小姐把房门关上,然后后背靠着石壁,缓慢跌坐下来,看着屋檐的骤雨连绵成线,长夜被雷光劈开。

    屋内一片宁静。

    徐清焰没有熄灯。

    她是很累了,但她睡不着。

    她需要安静……像是很久之前的那样,每次到深夜难眠的时候,她就会取出抽屉里的笔墨,信纸,写上一些什么。

    这一次同样。

    徐清焰在桌案前,摊开雪白信纸,缓缓写道。

    “宁奕先生,许久没有见面,很多话想说,但缘悭一面,路上你送我时,飞剑悬空,你我没有机会开口,离别之时又太匆匆。”

    “清焰知道,你并非不愿与我开口,只是如今……如今不方便。”

    她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写下去,写写删删,划了横线,缓缓写道:“你与裴姑娘,都过得太苦,如今成功取了‘渡苦海’,惟愿以后万事安好,太平,幸福,美满。”

    她又划去。

    将整面纸都揉碎。

    重写,已经有晶莹的泪珠落下,点在信纸上,晕开一团墨。

    徐清焰咬着牙齿,颤抖着肩头,一笔一笔,用力极深,歪歪扭扭写道:“宁先生,我还是很喜欢你。”

    ……

    ……

    今夜是雷雨夜,天都有许多人彻夜不眠。

    数十人提心吊胆,等候在那座小楼的门外,这一整座小楼,在那位女子死去之后,便空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人进来过……除了如今天都最尊贵的殿下。

    太子拎着一壶酒,去了莲花楼。

    其他的随行者,只能等楼外。

    下着极大的暴雨,但他们不敢躲闪,更不敢回家避雨,权贵者还能缩在车厢内,微微闭目养神,而更多的仆从,便是双脚踩在积水里,一双靴子浸泡雨水,满是粘湿,哆哆嗦嗦,却仍然抖擞精神……其实太子并不喜欢他们跟在后面。

    但有一次,太子前往莲花楼,这些人便候在楼外,等着太子出来之时,商议“要事”,那一次,是太子罕见发怒的时候,他一巴掌狠狠打飞了某位不要命的言官,打得那人喷出半口的牙齿,然后面色阴沉,吩咐三司,把这些在场的“热心人”都记录下来。

    以后每一次他进莲花楼,这些人都要到场。

    他在莲花楼里待多久,这些人就要在外面等多久。

    一个也不能少。

    少了谁,谁就永远也不要来了。

    所以,当太子第一次深夜来莲花楼,三司的成员把这些人从睡梦之中喊醒,并且告诉他们……这样的事情不会有第二次。

    这些人便开始“担惊受怕”,没有人知道太子会在什么时候来这里。

    莲花楼里什么也没有。

    红露姑娘已经死了……太子为什么还要执着来这里?

    太子可以白天来,也可以深夜来,但他们如果不来……就像是三司字面的意思一样,他们将不会再有机会来。

    从此之后,没有一天,是睡得安稳的。

    龙有逆鳞,即便是“明治”如太子,也有着自己愤怒的时候,这些言官用自己作为例子,来提醒了朝堂上的其他人。

    这世上若有一片安魂乡。

    对太子而言,就是莲花楼。

    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打扰李白蛟。

    莲花楼里的确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副画像,挂在石壁上,暴雨夜,偶尔的雷鸣闪逝,满堂如白昼,会映照出那副画像里温婉动人的女子面容。

    红露面带微笑,双手交叠垂放在腹部,笑意绵绵。

    太子靠着石壁,他一只手拎着酒壶,手肘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醉眼迷离,聆听着暴雨的声音。

    他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半是痛苦,半是欢愉。

    巨大的孤独感将他吞没……事实上,在失去红露之前,他便时常有这种滋味,只不过如今,这种痛苦便加倍的增长,像是烙刻在骨子里的,不可避免的东西,在登上这个位子之前,一种名为“隐忍”的情绪在压抑着一切。

    或许体内流淌大隋皇血的人,都会有这种痛苦。

    他想要获得更多的,更好的,更强大的。

    而在获得之后,才发现失去了更多。

    太子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但命运恰好击中了他的软肋……时间过去,红露的死亡,对他带来的痛苦,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刻骨铭心的增加。

    因为不可替代,所以足够深切。

    在这里,他能够得到真正的安静。

    他可以剖开自己的“肚皮”,审视自己的内心。

    “这世上,很多人都活得很苦。”

    太子看着那副画像,他笑了笑,自嘲道:“我要做的那些事情,很快就要拉开帷幕了……我需要一个很重要的人,宁奕是最好的人选。”

    “但可惜,现在的他……还不够跟我坐在桌子上谈判。”

    这些话,像是在说给画像的女子听。

    太子笑道:“这一次我没有算计他,我送给他‘渡苦海’,算是个人交情,不求有多少回报……我等他回天都的那一天,如果他连自己的‘本心’都无法面对,那么他也配不上我的欣赏。”

    自言自语。

    雷雨作奏。

    太子幽幽道:“红露,那天快要来了。可我真的不想忘掉你。”

    他笑着叹气道:“我真的很喜欢你,多希望你陪在我身边,见证这一切啊。”

    可惜。

    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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