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囊废。”

    井月。

    井宁的父亲。

    他的脸上,第一次笑容消失。

    鹰会仲虎,沙包大小的拳头,打在身上的时候,他在笑。

    脸被打肿的时候,他在笑。

    被侮辱,被践踏的时候,他也在笑。

    但是这个时候,他有些笑不出来了……银月客栈的掌柜,缓缓弓起脊背,半蹲在地上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默默捂住自己的伤口,一瘸一拐,在地上收集着仲虎洒下来的银票,那只还算完好的手掌一直颤抖。

    他独自一人忍受着嘲笑。

    那个少年已经跑远。

    ……

    ……

    大漠黄沙。

    井宁一路狂奔,直到他跑不动了,双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粗糙的沙粒拍打在井宁的面颊上,这位少年郎的面容,其实还算俊俏,他的容颜一点也没遗传自己的父亲……不难想象,他的母亲一定是个很好看的女子。

    井宁愤怒的低吼一声,像是一头幼嫩的狮子,宣泄着自己心头的怒火。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道漆黑的细长影子,迎面打来,直接将他击倒在地。

    少年摔得七荤八素,在小沙坡上翻滚下去,他努力抓着身子,跌跌撞撞站起身子,看着大漠小沙丘上站立的一男一女。

    黑袍纷飞,白纱轻舞。

    宁奕面无表情,将细雪剑鞘插入沙丘尖头一点点,单手杵剑。

    裴丫头的面前环绕一圈白纱。

    两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井宁的面前。

    井宁呸了一声,哈哈笑道:“我以为你是什么好人,不过也是个胆小怕事,见死不救的窝囊废。”

    宁奕的神情平静至极。

    他居高临下看着井宁,背后是一轮灼烫的大日,炽烈的光华将他的面容掩埋。

    井宁看不清他的脸。

    只觉得他是一束光。

    “我说过,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宁奕注视着井宁,“你觉得我会挺身而出……凭什么,为什么?”

    井宁怔了怔。

    宁奕的声音继续从沙丘的上方飘来。

    “因为你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对你笑了,我给你银子了,你没有要,所以我欠你什么?”

    “因为我没教你几招剑术?”

    “还是因为,我比他们强,打趴他们只是弹指功夫,所以我就站出来?”

    连续的问句,让井宁的面色愈发苍白。

    少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无从反驳。

    是的。

    他与这个姓宁的修行者,根本毫无瓜葛……唯一牵系在一起的,就是虚无缥缈的,随时可能会断裂的缘分。

    宁奕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冷。

    “你看不惯你父亲,你觉得他窝囊……可是如果不是他站出来,你想过你会是什么结果吗?”

    “不是你口中的‘窝囊废’,替你挡下了这些,你还能站在这里吗?”

    “你口口声声说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但你远远不如他,因为你连‘承担后果’的勇气也没有。”宁奕毫不客气的讥讽道:“你自己惹出的祸事,却奢望会有别人替你摆平,如果你父亲不出面,你自己做好了承担最坏后果的准备了吗?”

    井宁嘴唇一片枯白。

    他做好准备了吗?

    “你可以冲动,可以热血,可以不顾一切。”宁奕漠然道:“但你需要明白,在做出这些举措的时候,你要赌上一些东西。”

    井宁的大脑逐渐恢复了理智。

    他看着小沙丘上,那团灼烫的光。

    宁奕平静道:“如果你不怕死,我可以让你学到一些东西。”

    ……

    ……

    “他有点像你。”

    客栈的屋阁内,只有丫头和宁奕两个人。

    此时已是夜深。

    灯火摇曳。

    两人坐在桌前长谈。

    这一日过得很有趣,正午之后,宁奕和丫头二人驭剑来了那座绿洲城,看了戏班表演,四处闲逛,又买了一些琐碎玩意儿,重新回到了客栈。

    桌上,黄灯下,摆着摊开的红布包裹,丫头笑意盈盈的把玩着包裹里的细碎物事,一件红玉发簪,好几串玛瑙手串,还有看起来就十分廉价的玉质项链,哪怕去了天都之后,钱财已经不再是丫头担心的问题……她仍然没有浪费的习惯。

    她很喜欢买地摊货。

    那种便宜的小玩意儿。

    哪怕很便宜,裴灵素还是会鼓着一张脸蛋讨价还价,而且享受着讨价还价的乐趣。

    乐此不疲。

    在丫头看来,买的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而压价则会给人带来很大的“成就感”。

    “有一点点看到自己当初的影子,不是很多。”

    宁奕揉了揉眉心。

    裴灵素笑了笑,她很少看见宁奕会“多管闲事”,只不过在这个叫“井宁”的少年身上,她看到了原因。

    “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宁奕笑着解释道:“还有一个别的原因。”

    丫头提着音调哦了一声,有些疑惑。

    宁奕卖了个关子,笑道:“现在不告诉你,你要是觉得这地儿无趣,咱俩明后天就可以走,顺手帮一帮这孩子,之后还要赶路去东土。”

    “咦——”裴灵素拉长了声调,她故作嫌弃道:“还跟我卖关子呢。”

    丫头顿了顿:“我觉得……挺好的。”

    宁奕有些微怔。

    “毕竟那小家伙还挺俊气的。”裴丫头笑眯眯道:“我们以前不就是想成为现在这样的人吗,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你今儿在客栈没动手,我倒是没想到。”

    宁奕苦笑一声,他摇头无奈道:“我被人羞辱过,我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受,这种痛苦不仅仅是一时存在,被侮辱的这一幕会始终在脑海里回放,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

    “如果我当时出手了,以后他不一定会感谢我,我带着他去杀人,他才会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宁奕叹了口气,淡淡道:“至于井宁这个少年,一切都好,就是少了点傲气。”

    “他在大漠。”

    丫头幽幽道:“如果错过了你,再等下一个,不知道又要过多久。”

    宁奕沉默下来。

    “他的父亲,很不容易。”丫头回想着踏入银月客栈到现在,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掌柜,总是一副笑脸,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客栈能在大漠开如此之久,与这掌柜的隐忍脱不开关系。

    有人就是以羞辱弱者为乐。

    但是当羞辱一个人,得不到回应,这样的乐趣也不会长久。

    这就是井宁父亲的聪明之处,相反,井宁并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他越是反抗,越是倔强,那些恶徒就越喜欢把他拽到泥泞里,打得一身泥污。

    如果你无法给予还击,那么就报以微笑。

    哪怕……这并不意味着你此刻的心情。

    “三更了。”宁奕有些恍惚,他眯起双眼,看着窗外,大月皎皎。

    到了他与井宁约定的时候了。

    “你猜他会不会赴约?”宁奕伸出一根手指,“不许动用神念。”

    丫头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宁奕皱起眉头,他缓缓回头,看着一颗露在窗外的头颅。

    那颗头颅,在风中摇晃。

    “宁先生,我来了。”

    艰难的声音,从井宁的口中传出,他趴在窗台,努力攀着客栈,脚底摇摇晃晃,面色苍白,“不用担心我,这客栈我陪我爹一起盖的……我很熟。”

    宁奕有些恼火,“谁让你爬窗了?不是说好三更在楼下等着的?”

    外面的风沙很大,所以井宁的声音也有些含糊。

    少年的声音有些委屈,“谁知道您三更会不会在睡觉,是不是还有要紧的事情没做,会不会把我忘掉?”

    宁奕用力揉着眉头,压住额头的青筋,咬牙道:“谁会在三更有重要的事情没做?”

    声音忽然止住。

    宁奕的神情有些古怪。

    裴灵素俏脸一红,原本一只手摘着白色帷帽准备带上,此刻忽然抬起另外一只手,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嗖”的一声。

    丫头袖袍里掠出一柄玲珑飞剑,剑身不出鞘,但毫无花哨的撞在窗口,叩砸出一小块木屑,井宁顿时失去了扶力,身躯向后跌了下来,大字型跌倒在风沙之中。

    他有些失神,背后背着的行囊散落开来,一些花里胡哨的破烂玩意儿都零散露出。

    几乎是井宁跌下木楼的瞬间,沙地上已经多出了两道身影。

    宁奕蹲下身子,两根手指捻起行囊里散落的一件细长物事。

    “桃木剑?你以为是去降妖除魔的?”宁奕没好气道:“带这个做什么?”

    丫头也忍不住笑了,她手指颤抖的拎起一张符纸,上面的墨迹刚刚干涸,显然是前不久才刻上去的,“鬼画符?你画的?”

    “还给我。”

    井宁“愤怒”的爬起身子,他用力夺过宁奕手中的桃木剑,恼火咕哝道:“桃木剑就不是剑了?”

    他还想拿回那张自己胡乱作画的符箓,结果望向裴灵素,有些畏惧,嘀咕道:“那符……送给你,便宜你了。”

    之所以“畏惧”。

    是因为刚刚那把飞剑的速度太快了。

    他根本就没看清……直接就被打得跌到地上。

    但是这一抹弧线,他却永远也忘不掉。

    原来在望月井杀死赴死山二当家的,不是这位宁先生。

    而是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袖里飞剑,这是一位女子剑仙吗?

    裴灵素笑意盈盈,以指尖勾动星辉,在符箓上轻轻描了两笔,递还给井宁。

    “喏,还你。”

    井宁瞪大双眼,还在犹豫。

    “不要就算了。”丫头的话音刚落,这个鸡贼的少年就一把把符箓掠了过来,塞入自己的腰囊里,这一次他长了个心眼,没有与其他符箓混在一起,特地找了个空的兜囊,小心翼翼塞了进去。

    井宁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认真望向宁奕。

    “宁先生,带我去杀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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