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道人却驻足不动,看着正准备催马而去的总管的背影,笑道:“山人沿河谷一路跋山涉水几十里,如今腿上乏力,腹中饥渴。总管不请山人入帐歇息,却急于将山人驱离牧场,赶往栈道,这不是你家主人的待客之道吧。”

    那总管头也没回,闷声道:“我家主人此时不便见客,怠慢之处,还请见谅。他日若有缘再见,愿重礼谢罪。”

    烟霞道人呵呵一笑,不急不慢地道:“既然如此,山人也不勉强。不过山人有一疑问,还请总管告知,不知贵处主人及诸位健儿,是否是我大唐茂州陇东军之羌家城傍子弟?”

    那总管霍然拨马转身,右手已按在腰间横刀的刀把上,青筋毕露,眼神似剑,死死地盯着微笑着发问的道人,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何人?”

    烟霞道人笑道:“前面已经告知,山人不过是一介游方道士而已。”

    那总管看着这个一脸满不在乎的道人,心中疑惧更甚,“锵”地一声拔出横刀,指着他大喝道:“我看你绝不是什么游方道士!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从河谷潜入我青马牧场?最好从实说来,否则别怪我腰间横刀无眼!”

    烟霞道人看了看身旁均已拔刀在手,作势欲劈的两排骑士,含笑着用手指拔开停在自己眼前寸许的冰冷刀尖,指了指西北边山脚下连绵如山的帐篷,悠悠道:“山人略通药石,特来治人!”

    那总管的横刀哐当一声掉在草地上,他如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道人会突然跟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两边的骑士有点诧异地望着他,扬了扬手中的横刀,指着道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似乎在询问该怎么处理这个不知来历的闯入者。总管蹙着眉头,咬着牙,又仔细上上下下审视了这道人好一阵子,挥手让众人收了刀,自己解下腰间刀鞘,扔在草地上,跳下马背,走到道人身边,恭敬地拱手道:“敢问真人方才所说的治人,指代何意?”

    烟霞道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伸出一个手指头摇了摇,慢慢悠悠地说道:“帐中之人,一年以来,胸肋胀满,血不归经,头痛欲裂,身重如铁,往来反复,饮食皆废。山人之治人,意即在此。”

    那管家没等道人把话说完,便已经目瞪口呆,心中更是掀起了万丈波澜,这道人说的这些症状,无一不是目前这牧场主人正在经历的病痛,而这犯病的时间,也刚好将近一年。一年以前,牧场主人听到原西川节度使刘辟被押往长安斩首以后,当场吐血昏迷,从此落下了病来,整日茶饭不思,精神萎靡,不久更是犯上了头风,每天痛得死去活来,原本精力充沛,纵横捭阖的一介英雄人物,已经在病痛的折磨下形销骨立,奄奄一息了。这牧场主人又不愿意到州城去延请名医,只是让牧场里的几个蕃医伺候汤药,一年下来,时好时坏,往来反复之间,病情越发严重了。昨天一个蕃医从茂州采买药品回来,禀报说西边威蕃栅有个年轻大夫,学兼中原、吐蕃两家医学,又没有羌、汉之防,请主人将他请过来看看,主人考虑了一晚,决定派人去请那年轻大夫过来瞧病,派出之人还没出发,就遇到了这道人闯入牧场之事。

    因此,虽然这牧场主人犯病是真,但截至目前,也只有牧场内的人知晓场主犯病的事,这来历不明的道士又是从何得知?而且居然能将场主所犯之病说得如此确切,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这管家脑中正翻江倒海之际,忽然听得这道人朗声笑道:“管家无需多虑,你且命一骑士入内禀报你们场主,就说南岳烟霞峰下道士来访,你家场主自会约我入帐。”

    “南岳烟霞峰下道士?”那管家嘟囔了一声,却实在想不起来这名头会跟自己家场主有何关系,但也不敢耽搁,招了一名骑士过来,附耳嘱咐了一番,令其飞马入帐禀报。

    那管家看着眼前这从始至终就镇静自若的道人,心中不由得也暗生钦佩。他对于自己牧场豢养的这几十号骑士的马战能力是相当自信的,虽说只有二十来骑,但那策马冲锋,分割包围的凛然之威,实非一般人所能正视。这道士却始终泰然处之,仿佛扑面而来的,只是些浮尘扬沫,挥挥手就能驱散。“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不由得搜肠刮肚地苦苦思索着。

    忽然,西北边的毡帐深处传来一阵浑厚的牛角号子,一长两短的号角声响罢,原本绵密如山的毡帐缓缓从中间分开,露出一条宽阔的通道,通道两边每隔十来步就挺立着一名著甲荷枪的武士,通道的尽头,是一顶巨大的白色帐篷,帐篷前立着一杆大旗,旗上绣着一匹腾飞的青色骏马。帐篷中一骑当先飞出,身着广口对襟长袍,右臂拢着个羊毛半臂,系着一袭黑色的披风,头裹宽巾,面罩青罗幕;后面四骑紧随其后,一色黑犀皮甲,小口绔,也是罗巾裹面。五骑呈品字形驰出,直往烟霞道人所站立处奔了过来,在距道人十余步外勒住了马。当先那人滚鞍下马,拜伏在地,操着一口生涩的唐语,大叫道:“青马牧场场主穆定海遣子穆都拜迎大唐仙人。”

    烟霞道人似乎早料得如此,也不阻拦,双手虚扶了一下,笑道:“大唐游方道士,不敢居仙人之号,穆小场主无须多礼,快些起来吧。”

    穆都又伏身一拜,这才站起身来,将遮面的罗幕摘下,却是一十八九岁的少年,高眉深目,面长口宽,见对面一个风神俊雅的道人含笑地打量着他,赶紧拱手施礼,恭声道:“我父亲身染重病,不敢见风,不能亲自前来迎接仙人,还请仙人不要怪罪。”

    烟霞道人颔首笑道:“穆场主不怪山人唐突,山人已是感激,岂敢再劳动场主亲来迎候。方才我已与贵处管家说过,山人此行,便是为治人而来,穆小场主无需多虑。”

    穆都再次拱手致谢,扬手将围在两侧的骑士驱散,看了一脸尴尬的管家一眼,管家忙趋步到侧前方躬身引路,烟霞道人拍了拍小白驴的脑袋,让它不要跟着自己,一行人径自往大帐中走去。

    大帐门口,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扶着一个衰弱的中年人倚着门帘朝外观望,见烟霞道人一行走了过来,中年人忙推开那少女搀扶的手臂,颤巍巍地挺直身子,朝道人拱手施礼,咳嗽着道:“残败之躯行将就木,今得邺侯玉趾,仙驾亲临,且受穆某一拜。”

    烟霞道人见他就要挣扎着下拜,伸出手来捉住他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邺侯?莫非穆场主以为山人是李邺侯,李长源?”

    穆定海手腕被捉,无法下拜,见他发问,也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烟霞峰下道人,除邺仙之外,何人敢居之?”

    烟霞道人哈哈大笑,道:“李长源贞元五年早已离世,距今已近二十年,穆场主莫非不曾听说?南岳烟霞峰下,固然是李长源藏书之所,但能号烟霞道人的,恐怕并非只能是他一人吧?”

    穆定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邺侯贞元五年仙逝,穆某自然是知道的,但穆某也听说,贞元五年三月,中使林远在蓝关途中遇邺侯,邺侯单骑常服,说自己住衡山烟霞峰下,并与林远说起他受四朝皇恩的事,两人交谈良久。林远既为中使,其言之凿凿,自然也不是虚妄之谈。”

    烟霞道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四下扫视了一番,道:“穆场主出身异族,久居远地,但对我中原轶事倒也知之甚多啊。”

    穆定海闻言身子一颤,本来就苍白无血色的脸更加惨然了,腿弯处一阵无力感袭来,差点就要瘫软下来,他忙挣扎着稳了稳身子,涩声道:“亡族之人寄身大唐,不敢稍窥松岭一眼,不敢私出灌口半步,唯图有一安身之处,可略保族人不至于灭种而已,伏乞邺仙垂怜!”,说罢挣扎着就要拜倒,稍一用力,不由得气喘吁吁,咳嗽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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