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舞罢,倏然收剑,漫天清光为之一黯,稚嫩的叫好声轰然而起。坪中人如松而立,抱拳拱手,朗声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闻鸡而起,谨行勿忘。”一众孩童大声应诺,或安坐沉思,或陆续出谷。

    老店家见那坪中人负手回屋,将狗子从大石头上抱了下来,收起毛毡系在腰间,又掂了掂提着的那坛子射洪春,嘱咐道人道:“我们就要去见小先生,真人只管跟着我,不要四处走动,免得打搅到小先生。”烟霞道人见他说的认真,便笑着点头答应了下来。

    三人穿花拂叶往前又走了一段,不多时来到茅屋前,还没等老店家反应过来,狗子已经甩开他的手,飞跑着扑进屋去。只听得屋中一个年轻的声音笑道:“阿墀,几天不见,你又长高了。”狗子咯咯笑着,自豪地说:“小先生,我今年就十岁了,已经是大人了。”“是呢,阿墀已经长大了,是大人了。你一个人来的吗?你爷爷来了没有?”“我跟我爷爷一起来的,我爷爷给你带了一坛子酒,还有一个道士。”

    两人正说话,老店家和道人已到了门口,只见狗子正吊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中,嘻嘻哈哈地看着两人。吊着狗子的那年轻人,约摸十八九岁年纪,剑眉星目,玉面长身,透着一股书卷气息。年轻人笑着和老店家打了个招呼,见旁边站着个道士,不由得一愣,心中有点疑惑,但也没好问。

    老店家一见狗子吊在年轻人胸前,吓了一跳,又不便当着面呵斥,只得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几眼,狗子见状,缩了缩脑袋,忙挣扎着溜了下来。老店家一把拉过狗子,躬着身子拘谨地朝那年轻人道:“小先生,小老儿这里有礼了。前段时间往茂州去了一趟,沽了两坛子射洪春,特将一坛来伺奉小先生,还请小先生收下。”

    那年轻男子忙侧身让过,还了一礼,将酒提在手里道:“老店家厚爱,小子恭谨不如从命了。”说罢转身从屋子里拿出一卷书,递过去道:“这是小子最近要读的书,可以拿去给阿墀看看。”老店家还未及道谢来接,狗子已伸手一把抢了过去,拿在手里兴奋地翻看着。道人从旁边看过去,见是诗经中的一些章句,一色小楷写就,大约有十来篇的样子。

    老店家见酒已经送出,不想再打搅他,朝道人使了个眼色,却见他正含笑地看着那个年轻人,不由得轻轻咳嗽了一声,拉着狗子,对年轻男子道:“多谢小先生厚赐,小老人就先走了。”年轻人也不挽留,笑着摸了摸狗子的头,向三人拱手作别。

    那道士却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看着年轻人,轻轻道:“资邵之阳,南岭之阴。甲戌闻鼓,流落至今。”

    年轻人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这道人,只见这道人神态自若,表情平静,正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自己。他慢慢抬起手,拱手施了一礼,缓缓问道:“望星谷李阙见过真人,请教真人高姓大名,在何处仙游?”

    烟霞道人轻轻笑了笑,道:“山人我一大早就在山谷中感受了小友的风采,如今登门拜访,莫非只能与小友倚门相谈?”

    李阙自失地一笑,道:“真人突发奇语,不才遽然失态,还请见谅,请寒舍安坐。”

    李阙将道人延进屋内,两人据榻而坐。坐塌正对着窗户,窗外即是云溪,水声淙淙。早上柔和的阳光掺杂着薄薄的雾气笼着溪流,浮动在窗前,仿佛要将清澈的溪水接引到窗台上。李阙坐在塌东,身后墙上挂着一把长剑,鞘皮古朴,红坠斜飞。剑侧垂着一张四尺三开,上书:“松动云根浅,书香剑气寒”,落款处,唯有“待全”二篆,整幅字收放有度,气韵流畅,于自然舒展间隐现劲骨丰肌,气势磅礴。道人斜坐西首,身旁是一个简易的书架,《五经正义》诸本俱在,书架的角落处摞着一叠发黄的羊皮卷,上面压着一个造型图案十分奇特的镇纸,不似出自中土,仿佛是佛家的物件。

    “真人看的那个物件,叫雍仲恰幸,是穷波先生留下来的。”李阙见道人眼光停留在那物件上,夹了一块茶饼,在手中慢慢地掰碎,轻轻说道,“那羊皮卷纸,记载的是吐蕃的医术,也是穷波先生的遗物,用的是吐蕃文。”

    烟霞道人收回目光,看着小炉上冒着热气的茶鍑,道:“蜀茶虽未必佳,然用谷中之水来煮,想必也别有一番滋味。据山人所知,穷波氏为吐蕃羊同大族,雍仲恰幸是羊同苯教的法器,如今吐蕃国内动荡,诸族纷争,这穷波克鲁本能怀此法器远窜大唐,想必不是简单之辈。”

    小炉上的茶鍑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李阙将碾碎的茶饼放在一边,挑了少许盐投入沸水当中,抬头看着道人,笑道:“真人对吐蕃根底知之甚详啊。”

    烟霞道人道:“吐蕃寇扰皇朝,世人皆知其凶悍。山人游走四方,对吐蕃国内之事别有耳闻。吐蕃本为汉西羌之地,后魏神瑞年间,南凉秃发利鹿孤之子梵尼被西秦乞佛炽盘所攻,梵尼帅众西奔,渡黄河,越积石山进入高原,于雅砻河谷之间,兼并古族,抚有群羌,改姓为悉勃野氏。其俗称强雄者为‘赞’,丈夫为‘普’,部落酋长号称‘赞普’。贞观初年,赞普松赞干布灭服苏毗、羊同、白兰、党项、附国、吐谷浑等诸部,定都逻些,建立王朝,号为吐蕃。

    吐蕃自建国之初,氏族林立,错综复杂,噶氏、娘氏、韦氏等族世居逻些,自吐蕃定都此地后,备受重用;深氏、洛氏地处雅砻河谷,与王室悉勃野氏有同根之谊;穷波氏、没卢氏起自羊同,堪为吐蕃文明之滥觞。自吐蕃建国以来,各氏族或假手王室屠戮他族,或相互联合谋弑赞普,交相攻伐,连绵不绝。

    至赤德松赞时,外戚蔡邦氏专权,赞普得佛教高僧娘定埃增之力,得以继位,由此重信娘氏,推崇佛教,抑制苯教。羊同穷波氏为捍卫苯教,联合外戚、豪族企图压制娘氏未果,逃离吐蕃。因此,依山人之见,穷波克鲁本极有可能是因复教失败而出逃的羊同贵族。

    吐蕃医术本就根于羊同,其所留之羊皮卷为吐蕃医学典籍自然毋庸置疑。山人以为,这雍仲恰幸恐怕来历不凡,绝非寻常法器,穷波克鲁本之死,或许于此物有关。”

    李阙听道人将吐蕃的情况娓娓道来,不由得呆了。正如这道人所言,在他的脑海中,对吐蕃的认识仅限于吐蕃对大唐造成的祸患,诸如安西北庭,河湟川西,乃至灵泾失陷,长安被掠,至于这国中秘辛确是闻所未闻。正发愣之际,小炉上水声鼎沸,茶鍑边涌泉连珠,晶莹的溪水冒着白泡溢流而出,又“噗”地一声被火烧灭。

    “茶汤二沸了,还不取水投茶,这茶就没法饮了。”烟霞道人见他呆呆地听着不见动静,连茶水溢出都没有发觉,不由得提醒他道。

    李阙晃了晃脑袋,忙取瓢舀出一瓢沸水,将已碾碎的茶末投入翻腾的茶汤之中,又取了双竹筷,绕着茶鍑中心慢慢地搅动着。搅了一两圈,抬头对道人说:“那依真人之见,这吐蕃内乱丛生,已是日薄西山之相了?”

    道人摇头道:“内乱丛生,虽不是盛世之兆,但如果有武功强横者为政,倒也不至于马上衰亡。吐蕃自松赞干布至赤松德赞,内乱历代未息,但吐蕃之势日益强大,雄踞高原,虎视两京,就是明证。

    赤德松赞继位之后,抑苯尊佛,已动摇了吐蕃之根本。积沙为塔,聚水成川,吐蕃衰亡,已在不远。皇朝如有人善加筹谋,那么假以时日,尽复大唐西北旧土,绝不是什么大话。”

    炉上茶鍑中水剧烈地翻腾起来,势若奔涛,李阙用竹刮轻轻刮去漂浮在鍑口的杂色泡沫,将二沸时舀出的水缓缓淋在鍑中,沸腾的茶汤又慢慢安静了下来。李阙紧盯着鍑中翻滚的茶末,轻声道:“说起善加筹谋,李邺侯就曾经给德宗皇帝献策说:‘北和回纥,南通南诏,西结大食、天竺,以困吐蕃’,德宗采用此策,吐蕃果然日益困窘。邺侯若在,必有良谋。”

    道人含笑不语。炉上茶汤大沸,茶之沫饽渐生于水面之上,如雪似花,醇香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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