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都见薛涛猛地把门关上,顿时大怒,伸手就要去抽腰间的横刀。想了一想,又缓缓停住了手,冲着门口道:“既然如此,那穆某改天再来拜访。”说罢,往院门处深深地看了一眼,舔了舔嘴唇,阴阴一笑,拉过马来翻身骑上,打马出了小院,往北边去了。

    薛涛在门内听得马蹄声远去,盛怒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下来,看了看身旁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的卓英英,柔声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卓英英见她面露疲态,欲言又止,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姊姊还是早点歇着吧,我家又不远,出了巷口拐个弯就到了。”

    薛涛也不答话,将她送出门来,两人并肩走在小院中,似乎各怀心事,彼此沉默无言。雨已经停了,即将入夜的万里桥仿佛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叫卖声、丝竹声、爷娘的叫喊声和孩童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走过街串过巷,翻过高高的院墙,穿过浓密的树冠,传到小院里,隐隐约约地,让人恍惚如在梦中。

    两人出了小院,沿着一条窄窄的巷子走了十几步,来到街口。薛涛看着锦江两岸通明的灯火和喧嚣的人群,轻轻吐了口气,拉着卓英英的手,笑道:“小娘子,值此似锦红尘,如花岁月,自当香绫挹酒,肆意欢怀;但有所好,歌舞蹈之、咏乐随之,如今却为何愁眉苦脸,心颜不开?你那‘醉花浓酒属闲人’的潇洒何在?”

    卓英英抬起头来,看着薛涛,轻轻道:“姊姊且回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薛涛摇了摇她的手臂,道:“好吧,姊姊这就回去了,你自己路上当心。”说完,又挤眉弄眼地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如果那个南云卿今晚还醉在你家酒肆,你不妨试一试你的‘一枝和露压神仙’。”

    卓英英听罢,兔子一般跳了起来,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远了。薛涛笑看着卓英英远去的背影,宠溺地摇了摇头,转身向北望去,却见隔了两条江水之外的成都城,在沉沉的暮色下,仿佛一只蹲伏的猛兽,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成都是座两水合抱的城市,秦时蜀郡太守李冰开成都之二江,郫江往南从成都城西流过,在西南折向东流;锦江从成都城南向东流过,两江并于城南合江亭。因为多水多桥,故而成都的水路贸易非常繁荣,杜工部在成都浣花溪草堂时,就写下过“门泊东吴万里船”这样的句子来描述成都水路贸易的盛况,而浣花溪草堂的位置,就正在万里桥附近。

    万里桥是锦江上一座名桥,南距成都城八里,相传三国蜀时,蜀国使者费祎出使吴国,丞相诸葛亮送至桥上,费祎临桥叹道:“万里之路,始于此桥。”因此取名万里桥。天宝年间,玄宗皇帝避乱成都,也曾经过此桥前往青城山。由于万里桥勾连城南内外之交通,因此桥边沿河两岸便成了商旅云集、水陆辐辏之地。

    往来多巨贾,蜀酒闻天下,故而万里桥边酒肆和旅舍自然便是鳞次栉比了。为招徕顾客,酒肆中往往会选用年轻美貌的女子为侍女,汉家胡家,各有殊色,红袖当垆,素手调沽,十千一斗,款奉君欢,自然可令来人未饮先醉了。

    卓英英却不是酒肆侍女,她父亲卓慕仙早在贞元中时便从梓州迁来成都万里桥边经营酒肆,距今已有十余年。其酒家虽规模不大,然位当要冲,环境雅致,更兼有才女当垆,蜀中子弟自然趋之若鹜。

    卓英英回到自家酒肆,放眼望去,酒肆中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父亲正进进出出地招呼着客人。英英怀着心事,也不顾周围纷纷而至的热切的目光,只顾往垆前走去。离垆还有三五步远时,忽听得有人在轻声唤她,扭头一看,却见垆旁花架下,一个年轻的青袍文士,正怀抱着酒壶,嘴叼花枝,微笑着看着自己。英英不看则已,一看到他那熟悉的面孔,脑子里突然想起临分别时薛涛对自己说的话来,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臊急之下,紧走两步冲上前去,从他嘴里抢下花枝,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

    那年轻文士突然遭袭,莫名其妙,忙扔下酒壶,捂着脑袋叫道:“英英,莫打莫打,我是南主南云卿啊。”

    卓英英听得,脸红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娇喝道:“我知道你是南云卿,我打的就是你南云卿。”

    南云卿护着头面,跳起脚来就往垆后跑,一边跑一边大叫:“卓翁救我,卓翁救我。”

    酒肆中顿时鸦雀无声,一众人看着卓英英举着花枝又追了过去,不由得都目瞪口呆,正面面相觑之时,只听得垆前卓慕仙喝道:“英英,快住手,你为何无故殴打贵客?!”

    卓英英看了看缩在父亲身后探头向自己赔笑的南云卿,又看了看盯着自己的父亲那一脸严肃的表情,突然将花枝揉碎扔了过去,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南云卿诧异地望了望卓慕仙,见他也正一脸茫然地看向自己,不由得大为尴尬,迟疑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挪到卓英英身边,柔声问道:“英英,怎么啦?为何这般生气?你不是要打我吗,我不躲,你再拿花枝打我不躲开了。”

    卓英英扭了扭身子,捂着脸不理他。南云卿无计可施,只得辩解道:“我今天也不是特意来喝酒的,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我应了武相公的幕府,打算到节度府去帮着裴书记处理些往来书函。”

    “真的?!”卓英英听他说应了幕府,不由得心中一动,忙抬起头来问道。

    南云卿看着卓英英梨花带雨的脸,不由得痴了。那娇嫩的脸庞上挂着晶莹的泪滴,就好像桃花瓣上凝结着晨露,羊脂玉上溅落着水珠,恍惚之间,南云卿似乎被一种心慌气短,口干舌燥的感觉裹住了身心,连她问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卓英英见他只是傻呆呆地看着自己,也不回答自己的话,不禁又羞又气,伸出手来照着他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南云卿吃痛,大叫一声回过神来,看了眼卓英英气呼呼的样子,心里发虚,忙低下头,不知怎么回答,只得喃喃道:“我应了武相公幕府,要去节度使府协助处理文书。”

    卓英英见他窘态可掬,又好气又好笑,想了想自己要问他的事,忙收起戏弄他的心思,朝他笑了笑,问道:“你既入了幕府,可知道穆家马肆的事?”

    南云卿见她乍雨还晴的笑靥宛如春花,心头又是一荡,忙定了定神,笑道:“穆家马肆的大火烧透了半个成都,我又岂会不知?”

    卓英英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马肆大火自然不用你说。你可知道穆家马肆和青马牧场有何关系?”

    “青马牧场?”南云卿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这个我却未曾听说。”转脸瞧见卓英英失望的脸色,忙又接口道:“不过我既入节度使府,那么但凡与西川相关的事,必然都能处置。这青马牧场的事,我自当替你了解得清楚明白。”

    卓英英想了想,觉得当下也只能如此了,只得点头谢过,心中暗暗道:“薛姊姊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南云卿见她眉间不乐,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导,沉默了一阵,忽然道:“我最近结识了一个朋友,住在平乐山下,听他说起他的际遇,似乎还是仙人弟子。我约了他三日后在西门饮宴,届时你要不要一起去?”

    卓英英蹙眉道:“休要骗我,我可从未听说过平乐山下有仙人弟子,不过倒是听说有个专门治羌人的大夫。”说着,似乎又想起了她逗趣薛涛时说的那个故事,捂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

    南云卿奇怪地看着她,也笑着说道:“你说的那个治羌人的大夫,就是我最近结识的朋友,他治羌人的法子,可是正宗的吐蕃医术。”顿了顿,又道:“你不是一向来追慕神仙吗?我听他说起的过往,真是有不少离奇而无法言说的故事,兴许真的是仙人弟子。”

    卓英英斜了他一眼,道:“我追慕的仙人,乃是缑山王子晋那样的神仙。阮步兵咏怀诗曾说:‘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这境界想必你也是不会懂的。”说完,轻叹了口气,也不待他回答,兴致缺缺地道:“好了,时辰已晚,城门将闭,早些回去吧。若是回不去,可不许你再醉卧于这花架之下了。”

    南云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搔搔头,问道:“你真不去?”

    卓英英气鼓鼓地叫道:“不去不去,你认识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快走,快走。”

    南云卿苦笑着摇了摇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酒肆,慢悠悠往北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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