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克复,兵气半销,虽然,捻乱犹在,忧未歇也。捻之起也,始于山东游民,及咸丰三年,洪秀全陷安庆、金陵、安徽全省大震。捻党乘势起于宿州、亳州、寿州、蒙县诸地,横行皖齐豫一带,所到掠夺,官军不能制。其有奉命督师者,辄被逆击,屡败衄。以故其势益猖,及咸丰七年冬,其游骑遂扰及直隶之大名府等地,北京戒严。

    今将捻乱初起,以迄李鸿章督师以前,选次所派平捻统师,列表如下:

    人 官 任官年分 屯驻地

    善禄 河南提督 咸丰三年 永城县

    周天爵 钦差大臣 同 宿州

    吕贤基 工部左侍郎 同 安徽

    陆应谷 河南巡抚 同 开封府

    舒兴阿 陕甘总督 同 陈州

    袁甲三 钦差大臣 同 宿州(周天爵卒代之)

    英桂 河南巡抚 咸丰四年 开封府

    武隆额 安徽提督 咸丰五年 亳州

    胜保 钦差大臣 咸丰七年 督江北军

    史荣春 提督 咸丰八年 曹州兖州

    田在田 总兵 同 同

    邱联恩 同 同 鹿邑

    朱连秦 同 同 亳州

    傅振邦 同 咸丰九年 宿州

    伊兴额 都统 同 同

    关保 协领 同 督河南军

    德楞额 同 同 十年(督河南军,关保副之)

    穆腾阿 副都统 同 安徽(副袁甲三)

    毛昶照 团练大臣 同 河南

    僧格林沁 蒙古亲王 同

    曾国藩 钦差大臣 同治三年

    庚申之役,文宗北狩热河,捻党乘之,侵入山东,大掠济宁。德楞额与战,大败,始以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督师,追蹑诸捻,号称骁勇。同治二年,发党诸酋陈得才、蓝成昌、赖文光等合于捻。捻酋张总愚、任柱、牛落江、陈大喜等,各拥众数万,出没于山东、河南、安徽、湖北各州县,来往倏忽,如暴风急雨,不可捉摸,官军疲于奔命。同治三年九月,捻匪一股入湖北,大掠襄阳、随州、京山、德安、应山、黄州、蕲州等处。舒保死战,僧王之师屡溃。僧王之为人,勇悍有余,而不学无术,军令太不整肃,所至淫掠残暴,与发捻无异,以故湖北人民大失望。

    其时金陵新克复,余党合于捻者数万人,又转入河南、山东掠城市。四年春,僧王锐意率轻骑,追逐其酋。一日夜驰三百里,至曹州,部下多怨叛。四月廿五日,遂中捻首之计,大败,力战堕马死。朝廷震慑。忽以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督办直隶、山东、河南军务,而命李鸿章署两江总督,为国藩粮运后援。

    先是,官军之巢捻也,惟事追蹑,劳而无功,间讲防堵,则弥缝一时耳。要之无论为攻为守,非苟且姑息以养敌锋,则躁进无谋以钝兵力,未尝全盘打算,立一定之方略,以故劳师十余年而无所成。自曾国藩受事以后,始画长围圈制之策,谓必蹙敌一隅,然后可以聚歼。李鸿章禀承之,遂定中原。曾国藩,君子人也。常兢兢以持盈保泰,急流勇退自策厉。金陵已复,素志已偿,便汲汲欲自引退。及僧王之亡,捻氛迫近京畿,情形危急。国藩受命于败军之际,义不容辞,遂强起就任。然以为湘军暮气渐深,恐不可用,故渐次遣撤,而惟用淮军以赴前敌。盖国藩初拜大命之始,其意欲虚此席以待李鸿章之成功,盖已久矣。及同治五年十二月,遂以疾辞,而李鸿章代为钦差大臣。国藩回江督本任,筹后路粮饷。

    鸿章剿捻方略,以为捻贼已成流贼,逼之不流,然后会师合剿,乃为上策。明孙传庭谓:“剿流贼当驱之于必困之途,取之于垂死之日。如但一彼一此,争胜负于矢石之间,即胜亦无关于荡平。”鸿章即师此意,故四年十一月,曾奏称须蹙之于山深水复之处,弃地以诱其入,然后合各省之兵力,三四面围困之。后此大功之成,实由于是。其年五月,任柱、赖文光等深入山东。鸿章命潘鼎新、刘铭传尽力追蹑,欲蹙之于登、莱海隅,然后在胶、莱咽喉,设法逼扼。使北不得窜入畿疆,南不得蔓延淮南。六月,亲督师至济宁,相度形势,以为任赖各股,皆百战之余,兼游兵散勇,裹胁之众,狡猾剽悍,未可易视。若兵力未足,兜围而迫之过紧,画地过狭,使其窥破机关,势必急图出窜,稍纵即逝,全局又非。于是定策:先防运河,以杜出路;次扼胶、莱,以断咽喉。乃东抚丁宝桢,一意欲驱贼出境,于鸿章方略,颇多龃龉。七月,敌军突扑潍河,东省守将王心安,方防驻岱庙,任敌偷渡,而胶莱之防遂溃。是时,蜚谤屡起,朝廷责备綦严,有罢运防之议。鸿章复奏,以为运河东南北三面,贼氛来往窜扰,官军分路兜逐,地方虽受蹂躏,受害者不过数府县之地。驱过运河西,则数省流毒无穷。同是疆土,同是赤子,而未便歧视也,乃坚持前议不少变。十月十三日,刘铭传在安丘、潍县之交大战获胜。二十四日追至赣榆,铭传与马步统将善庆力战,阵毙任柱。于是东捻之势大衰。二十八日,潘鼎新海州上庄一战,毙悍贼甚夥。十一月十一、二日,刘铭传、唐仁廉等在潍县、寿光抄击一昼夜,敌众心携,投降遂多。郭松林、杨鼎勋、潘鼎新继之,无战不捷。至廿九日,铭传、松林、鼎新等蹑追七十里,至寿光、イ河间,始得接仗,战至十数回合,又追杀四十余里,斩获几三万人。敌之精锐、器械、骡马、辎重抛尽。鸿章奏报中谓:军士回老营者,臣亲加附慰,皆饥惫劳苦,面无人色云。赖文光在イ河败后,落水未死,复纟由合千余骑冲出六塘河防。黄翼升、刘秉璋、李昭庆等,水陆马步衔尾而下,节节追剿,只剩数百骑,逼入高室水乡。鸿章先派有统带华字营淮勇之吴毓兰,在扬州运河扼守。诸军戮力,前截后追。十二月十一日,毓兰生擒文光。东捻悉平。东、苏、皖、豫、鄂五省,一律肃清。

    鸿章奏捷后,附陈诸将剿捻以来,驰逐数省,转战终年,日行百里,忍饥耐寒,忧谗畏讥,多人生未历之苦境。刘铭传、刘秉璋、周盛波、潘鼎新、郭松林、杨鼎勋,皆迭乞开缺,稍为休养,勿调远役,并以刘铭传积劳致病,代为请假三月。乃七年正月,西捻张总愚大股,忽由山右渡河北窜,直逼畿辅,京师大震。初七、初八日,叠奉寄谕,饬催刘铭传、善庆等马步各营,迅赴河北进剿。鸿章以铭传疲病,正在假期,不忍遽调,乃率周盛波传马步十一营,潘鼎新鼎字全军,及善庆、温德克勒西马队,陆续进发。由东阿渡河,饬郭松林、杨鼎勋整饬大队,随后继进。

    西捻之役,有较东捻更难图功者。一则黄河以北,平坦千里,无高山大河以限之,张总愚狡猾知兵,窜扰北地平原,掳马最多,飙忽往来,瞬息百里,欲设长围以困之,然地势不合,罗网难施,且彼鉴于任、赖覆辙,一闻围扎,立即死力冲出,不容官军闲暇,次第施功。此一难也。二则淮军全部,皆属南人,渡河以北,风气悬殊。南勇性情、口音,与北人均不相习,且谷食面食,习惯不同,而马队既单,麸料又缺。此二难也。鸿章乃首请饬行坚壁清野之法,以为前者任、赖捻股,流窜中原数省,畏墟寨甚于畏兵。豫东淮北民气强悍,被害已久,逐渐添筑墟寨,到处与城池相等,故捻逆一过即走,不能久停。近年,惟湖北、陕西被扰最盛,以素无墟寨,筹办不及,贼得盘旋饱掠,其势愈张。直、晋向无捻患,民气朴懦,未能筑寨自守。张总愚本极狡猾,又系穷寇,南有黄河之阻,必致纵横驰突,无处不流。百姓惊徙,蹂躏讵有已时?可为浩叹。(中略)自古用兵,必以彼此强弱、饥饱为定衡,贼未必强于官军,但彼马多而我马少,自有不相及之势。彼可随地贼粮,我须随地购粮,贼常饱而兵常饥,又有不能及之理。今欲绝掳粮,断贼马,惟有苦劝严谕河北绅民,赶紧坚筑墟寨,一有警信,收粮草牲畜于内。既自固其身家,兼以制贼死命云云。西捻之平,实赖于是。

    四月,奏请以刘铭传总统前敌各军,温旨敦促起行,使淮军与直东民团沿黄河、运河筑长墙、浚濠以蹙敌,拣派各军轮替出击,更番休息。其久追疲乏,须暂休息之军,即在运河东岸,择要屯驻,俟敌窜近,立起迎击,以剿为防。派张曜、宋庆分扎夏津、高唐一带,程文炳扎陵县吴桥一带,为连防遮护。左宗棠亦派刘松山、郭宝昌等军,自连镇北至沧州一带,沿河东岸分扎,与杨鼎勋等军就近策应。布置略定,然后进剿。五月捻股窜向西北,各军分头拦击,叠次获胜。鸿章乃趁黄河伏泛盛涨时,缩地围扎,以运河为外圈,而就恩县、夏津、高唐之马颊河,截长补短,划为里圈,逼贼西南,层层布置。五六月间,各军迭次大捷,敌势衰蹙,降散渐多。六月十九日至二十二日等日,乘胜尾追,每战皆捷。二十三日,张总愚涉水向西南逃窜。二十四日,由平原向高唐。二十五日,潘鼎新追百二十里,冒雨至高唐,敌已向博平、清平一带,图扑运河,而官军早于马颊河西北岸筑长墙数百里,足限戎马。敌方讠??知,已入彀中,窜地愈狭,死期近矣。是时,各军已久追疲乏,鸿章乃派刘铭传生力马军助战,军势大振。二十八日,将敌圈在徒骇、黄运之间,铭传调集马步迎击追剿数里,值郭松林东来马步全军拦住去路,又兼河道分歧,水溜泥陷。刘郭两军马队五六千人,纵横合击,擒斩无算。张总愚仅带数十骑北逃,旋自沈于河以死。西捻肃清,中原平。八月,李鸿章入觐京师。鸿章之用兵也,谋定后动,料敌如神,故在军中十五年,未尝有所挫衄。虽曰幸运,亦岂不以人事耶?其剿发也,以区区三城之立足地,仅一岁而荡平全吴。其剿捻也,以十余年剽悍之劲敌,群帅所束手无策者,亦一岁而歼之,盖若有天授焉。其待属将也,皆以道义相交,亲爱如骨肉,故咸乐为用命,真将将之才哉!虽然,李鸿章兵事之生涯,实与曾国藩相终始,不徒荐主之感而已。其平吴也,由国藩统筹大局,肃清上流,曾军合围金陵,牵制敌势,故能使李秀成疲于奔命,有隙可乘。其平捻也,一承国藩所定方略。而所以千里馈粮,士有宿饱者,又由有两江督在其后,无狼顾之忧也。不宁惟是,鸿章随曾军数年,砥砺道义,练习兵机,盖其一生立身行己,耐劳任怨,坚忍不拔之精神,与其治军驭将,推诚布公,团结士气之方略,无一不自国藩得之。故有曾国藩,然后有李鸿章,其事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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