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错时分,又下起了雨。
    天色苍莽,重重铅云堆积着,似有人将天作帛,泼下深深浅浅的墨迹,画千山倒悬,倾压着、挤迫着,将玉京城高大巍峨的城廓,死死按向地面。
    东平郡王府西门之外,街衢清冷、行人寥落,唯有白茫茫的雨幕接天连地,将一切掩于其间。
    “咿呀”,细微的轻响打破了巷中寂静,朱漆门扉悄然开启,一群著黑裙、被蓑衣的仆妇鱼贯而出。
    她们动作迅速、整齐划一,显是训练有素,出门后便迅速分作两列,呈雁翅之状,将狭长的街巷隔作两段。
    随后,一乘青幄小车便缓缓驶出南门,车子四周亦围随着相同衣著的仆妇,其中两个年岁稍长、容貌肖似的,皆梳着整洁的圆髻,身上亦未披蓑衣,而是各执一把青布油伞。
    而在她们的腰畔,悬挂着亮锃锃的铜牌,一望便知,这两个乃是管事娘子。
    随在她们身后的,则是四名劲装侍卫。
    他们牵着骏马、背负长刀,身上软甲被雨水洗得发亮,每个人的神情都很肃杀。
    落在队伍最末的,是一个戴金冠、著锦衣、身形胖大的男子。
    此刻,他那张富态而圆润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眼底的寒意几能将人冻僵。
    “王爷,伞。”大管事葛福荣从后急急赶来,将手中的油伞举高了些,倾向前方的东平郡王。
    东平郡王抬手向上一格,阴鸷的脸上有着骤然浮起的不耐。
    “退下。”
    冷淡的语声,连同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在风雨中四散。
    葛福荣面色暗了暗,低下头应了个是,便躬身退去了一旁。
    东平郡王抬起头,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淡声道:“你们也退下罢。”
    “呼啦啦”,人群如潮水般散开,须臾便形成了一个方圆二十步的半圆形,将东平郡王并那乘马车,围在了当中。
    东平郡王提步行至车前,宽大的衣袖在风雨中飘摇着,平平地道:“路上小心。”
    笔直的音线,仿似是对着空气说的。
    车厢中传来一阵衣物窸窣之声,旋即是王妃朱氏哀切的低语:“王爷,妾身……”
    “不必多言。”东平郡王打断了她,嘴角微微颤动着,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又仿佛一切皆已冷却。
    随后,他的神情复归淡漠,似是有一只手,将他的所有情绪抹去。
    “保重。”他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沾着雨和风的话语,越过青帘与车门,钻进了朱氏的耳中。
    她白着脸,泪水缓缓滑过面颊,然拢在袖中的手,却捏得发疼。
    她紧紧地握着那枚玉珮。
    厌弃地、充满屈辱地,同时亦是胆战心惊地,紧握着它。
    如同握着她年少时的过往,以及那过往带来的不堪与绝望。
    她没敢去问东平郡王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怕那个答案会让她再也没脸活在这世上。
    可她……得活着。
    为了这抛舍不下的富贵尊荣,为了她的孩子们,为了人前的那一分体面。
    她必须、也只能活着。
    只有活着,才有其他可能,而死了,就什么也不剩了。
    朱氏张开眼睛,勉力坐直身体,取出帕子来拭着面颊,一面习惯性地欲叫小丫鬟斟茶。
    然而,她很快便记起,身边并没有服侍她的丫鬟。
    刹那间,周妈妈那张惨白发青的脸,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朱氏不由打个了冷战。
    周妈妈是被王爷的亲信直接拖走的。
    朱氏并不知她在何处,甚而亦不知她是生还是死。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周妈妈作下的那些勾当,已然露了馅,否则……
    朱氏猛然抬头,直勾勾盯着对面犹自昏睡的那个人,忽地咧嘴笑了起来。
    总算不是她独个儿吃苦头。
    这就好。
    朱氏的嘴角越咧越大,两眼因兴奋而爆起红丝,“吃吃”笑个不停。
    然而,车马萧萧、风雨飒飒,这些许响动早便被掩了去,并无人得知。
    开启的院门重又阖拢,人已散、院亦空。一个青衣婆子从假山后探出脑袋,小心地往四周看了看,似是在确定有没有人。
    她的半边衣裳都被雨水打湿,可她却浑然不觉,只张大了一双三角眼东张西望,垂在袖边的手还下意识地搓弄着,像是在数银子一般。
    小半个时辰后,影梅斋东次间里,鲁妈妈挑帘走进来,轻声向红药禀报:
    “夫人,方才吴婆子跑来说,王妃并三夫人才离了府,说是要去城外庄子上住些日子。吴婆子亲瞧见王爷把人送出了南门,这会子想必马车已经快到城门口了。”
    这么快?
    红药乌润的眉往中间拢了拢,将话本子搁在案上,细声问:“三嫂也跟着一起去了?”
    若说只有朱氏一个被打发去庄上住,红药倒也不奇怪。
    上晌那一声清脆的响儿,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凭着多年宫中的历练,红药敢打赌,那就是瓷器落地之声,且她有八成把握断定,那不是失手打的,而是有人使劲儿朝地上掼出来的声音。
    那样大的动静,没点子外力,断断弄不出来。
    而放眼望去,这阖府上下敢在宁萱堂摔东打西的,除王爷并王妃之外,再没有旁人了……
    哦,对了,可能还得再加上个徐玠。
    这厮向来胆儿肥,连皇帝的面子他都敢抹下三分去,何况区区嫡母?
    就再来十个朱氏,也压伏不住这反骨仔。
    不过,事发时徐玠就在红药身边儿,自然就被排除了,且彼时守在宁萱堂的又是外院管事,这摔东西的人是谁,不就在明面儿上么?
    原先红药估摸着,想是王爷与王妃置气,一时动了真火儿也未可知。
    如今看来,事态远比红药以为的更为严重。
    朱氏竟是被撵去了庄上,可见王爷是动了真怒,且里头竟还夹着三房,越发让人没个头绪。
    鲁妈妈早知红药会问,忙凑前两步低声道:
    “回夫人的话,奴婢听说,今儿上晌王爷在宁萱堂呆了半个时辰,过后铁青着脸从里头出来,带着人直奔三房,把个三房里外通搜了一回。”
    红药双眸微张,面上讶色更甚:“这又是从何说起?”
    鲁妈妈闻言,压着声音回道:“据奴婢打听来的消息,王爷先在宁萱堂亲审了周妈妈,还动了狼牙棒,周妈妈挨不过,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王爷掉脸儿就去了三房。”
    她再往前凑了凑,声若蚊蚋般地道:“听说,王爷在三房很是搜出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气得王爷把一案的东西都给扫了,还把院门儿踹出了个大窟窿。”
    红药越听越是心惊。
    东平郡王不只是动了真怒,而是暴跳如雷。
    “到底搜出了什么来,王爷会这般恼火?”红药忍不住问了出来。
    横竖这屋中就她们主仆,也不虞有人听见。
    鲁妈妈苦笑了一下,道:“夫人可真把奴婢给问住了。奴婢到处打听着,也没打听出来那是什么,只听说王爷离开三房的时候,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布包儿。”
    红药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启唇而笑:“罢了,也不过那些东西而已,猜也猜得到。”
    鲁妈妈也笑了:“夫人这话说的是。”
    她两个皆是久经世故,自是知晓这内宅里的勾当,不外乎投毒、魇胜之属,也玩儿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红药将此事抛下,笑着道:“妈妈接着往下说罢。”
    鲁妈妈应了个是,续道:“奴婢听外院儿的人说,王爷拿着那小布包儿便进了书房,先叫人把三老爷带进去,抽了几藤条,过后罚去西阁楼面壁。”
    “慢着,西阁楼又是什么?”红药插了一句嘴。
    她从没听过有这么个地方。
    鲁妈妈便道:“回夫人,奴婢找人问了,原来这西阁楼在二门外最北角,很僻静,听说里头也空荡荡地,没个家什摆设,凡府里的爷们儿犯了大错,都会被罚去那里面壁思过。”
    原来是这么个地方。
    红药听懂了,旋即又生出一丝疑惑。
    徐玠从没提过此事,却不知是为着什么?
    说起来,这家伙刚才说是有“公干”,出门去了,也没说何时回来,倒叫人怪挂心的。
    摇了摇头,将此念暂且按下,红药又问:“三嫂那里又是如何的?”
    鲁妈妈眉峰动了动,躬身道:
    “回夫人的话,听说三夫人那里是由肖大娘子亲去问的话。三夫人许是……嗯,受了惊,是被人抬出来的,直到上马车的时候都没醒。”
    红药“唔”了一声,低眉不语。
    三老爷徐珩看似罚得重,实则王爷还是手下留情的,想必是迁怒。
    而东平郡王发怒的根源,还在安氏身上。
    至于被一脚踢出府的朱氏,红药反倒觉得寻常。
    就冲朱氏那爱作妖的性子,早晚搞出大事情,王爷这还是手下留情了。
    “夫人,奴婢还打听到一件事儿,是和王妃有关的。”鲁妈妈的语声响起,拉回了红药的思绪。
    她凝了凝神,目注鲁妈妈道:“妈妈请说。”
    鲁妈妈用很低的声音道:
    “奴婢听齐禄家的说,今儿一早王爷去宁萱堂的时候,正巧她在王妃跟前回话,王爷进屋后二话不说,甩手就把个东西扔在了王妃跟前。王妃的脸一下子就白了。齐禄家的偷眼瞧着,那东西像是块玉珮,只她也没看仔细,就吓得退了出去。”
    玉珮?
    红药听得一脸茫然。
    鲁妈妈与她神情相仿,显是亦不明其理。
    屋中静了半晌,红药方笑道:“罢了,我知道有这么件事儿也就得了,多的我也不想问,妈妈也别打听,就这么着吧。”
    鲁妈妈也正有此意,忙道:“夫人说的是。王爷既然处置了,可见他老人家自有道理,夫人身为晚辈的,自然是王爷怎么做,您就怎么听。”
    红药颔首浅笑:“是这么个理儿。”
    话题就此揭过,红药打发鲁妈妈去了,叫进人来,点检徐玠的行李,影梅斋亦就此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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