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王妃回来的日子定下了,就在这个月二十三。”
    东平郡王府影梅斋,鲁妈妈束手立在暖阁帘边,轻声地向红药禀报消息。
    红药正埋头理账,闻言只“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腊月二十三正当祭灶。
    这日子口回来,也是有个由头。
    红药心下忖度着,忽然觉出不对,猛地抬头看向鲁妈妈,蹙眉问:“就只有王妃一个人回来么?”
    安氏呢?
    她回不回来?
    “回夫人,就只王妃一个儿回来。”鲁妈妈眉眼不动,语声不见起伏:
    “王爷说了,虽然是年关,府里也用不着那么些人,三夫人又听说是身子不大好,留在庄上养着便是。
    再一个,今年岁暮宫宴陛下都给免了,太后娘娘也说灾年里不宜铺张,咱们家乃是皇亲,自然要和宫里一样儿,能省则省,不好胡乱花销。”
    红药挑眉听着,莫名有些想笑。
    这由头倒是寻得巧妙,只是不大令人信服。
    王爷手头可不缺钱。
    据说他那几个铺面今年出息极好,徐玠又帮他弄了些旁的营生,油水颇足。
    就在前几日,王爷还和潘体乾搭伙儿在江南买了好些田地呢,庄头都派出去几个了,若论开销,谁能大得过他老家?
    这会子倒来心疼节下那几两银子了,至于么?
    不过,托辞虽假,王爷的意思却真真儿放在了明处:
    朱氏留不下来了。
    连安氏的开销王爷都想“俭省”,更遑论比她花用更大的王妃了。
    “夫人,奴婢还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倒是怪有趣儿的。”
    鲁妈妈压低的语声响了起来,将红药自思绪中唤醒。
    她弯了弯唇,顺着她的话头问:“妈妈且说说是怎么个有趣儿法?”
    鲁妈妈便往前踏了两步,低声道:“奴婢听人说,王妃这回狮子大开口,定要府里把马车都派过去接她,还有王爷和几位老爷也都得亲去,还要金帐银纱、宫妆大服,不然她就不回来。”
    鲁妈妈嘴角抽动着,说话声也有些不太稳当,续道:“据说,王妃这排场都是从话本子里学来的。”
    她显似是有点忍不住了,面皮都在颤,唇角笑纹儿一圈一圈地往外扩。
    “话本子?”红药张大了眼睛,心下极为震惊。
    王妃如何会有这些东西?
    她来了兴致,连声催促道:“快说、快说,这话本子又是怎么回事?”
    鲁妈妈道:“回夫人,听说王妃最近没日没夜地看一个话本子,那名目奴婢也打听来了,叫什么《弃妃也有春天之风流王爷给姐爬》。”
    说话间,她的嘴唇与面皮同时抖动着,肩膀也抽个不停,似是下一刻就要笑出来。
    好在她忍功了得,到底没在主子跟前失礼,只是忍得太苦了些,整张脸都扭曲着,模样很是怪异。
    红药倒是“噗哧”一声乐了。
    这一听就是徐玠的路数嘛。
    嗯,还别说,这书名儿起得真不错,让人有想看的念头。
    好想看啊。
    红药咳嗽了一声,提起帕子按了按唇角,将那颗蠢蠢欲动的话本子之心也给按了下去。
    而后,她便低头在账簿堆里翻了翻,从中抽出一册来,侧首笑问:“我说,王妃手头那话本子,该不会就是咱们素心书坊卖的吧?”
    素心书坊亦是梅氏名下产业,前几个月才开张。
    鲁妈妈此时已然调整好了表情,规规矩矩地道:“回夫人,是这么回事儿。”
    红药点了点头,心下对徐玠佩服得紧。
    这手段,简直防不胜防啊。
    不消说,这话本子必是专冲着王妃去的,否则也不会好死不死地就让她瞧见了这一册。
    闲闲打开账簿翻了两页,红药的唇角便浮起一丝浅笑:
    “金大嫂之前就与我说过,打从王妃去了庄上,大老爷和二老爷就轮着番往外书房跑,每回出来的时候,二位爷的眼圈儿都是红的。”
    “是,夫人。听说三老爷和四老爷也去过几回。”鲁妈妈接下话头,语气十分平静。
    徐直、徐肃乃朱氏所出,为生母乞情,实乃人之常情。
    至于徐珩与徐瑞,不管他们乐意与否,一个“孝”字压下来,他们捏着鼻子也必须作出姿态。
    “王爷原先像是有些意动,前几天还说要把宁萱堂收拾出来呢。”红药搁下账簿,捧起茶盏吃茶。
    此处并无外人,说话没那许多顾忌。
    鲁妈妈低低应了个是,眼神有些闪烁:“这事儿婢也听说了。只这两日奴婢路过宁萱堂,见那院门上挂着大铜锁,房檐下头的蛛网吊得老长的。”
    换言之,宁萱堂并无重开之日。
    王爷显然改主意了。
    红药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朱氏这是把自己给作死了。
    原就犯了无可饶恕的大错,她却不思悔改,反以为拿住了王爷,殊不知反将了自己的军。
    都是话本子给闹的。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女主?
    皆不过芸芸众生而已。
    红药咂嘴。
    刘瘸子你可够阴的。
    慢慢饮了一口茶,红药向账簿子上看了两眼,换了个话题:“除了那什么弃妃,书坊里还有别的话本子么?”
    若是有,那必须来全套的啊。
    可鲁妈妈的回答却令人失望。
    “回夫人,书坊只出了三种话本子,另两套夫人手上已经有了,唯这一套是什么专属赠品,只送不卖,因印得少,眼下已经断货了。”
    “这样啊。”红药惆怅地点了点头,忖度片刻,又问:“这是不是就是爷常说的什么饥饿营销?”
    “这个……奴婢也不大懂。”鲁妈妈仿佛也很困惑,皱眉想了一会儿,道:
    “奴婢倒是听说,有隐了名姓的贵人花重金四处买这话本子,听说都是……”
    她忽尔像是噎了一下,抿了抿嘴,便不往下说了。
    红药先还没明白,转着脑瓜子琢磨了一会儿,终是恍然大悟。
    那所谓“隐姓埋名的贵人”,只怕占八成儿在宫里。
    也是,放眼整个京城,也就那地方的女子容易被“弃”。
    瓜少人多么。
    红药摇了摇头。
    鲁妈妈见状,面现迟疑之色,旋即上前帮红药续茶,口中轻声道:
    “夫人如今还是保重身子要紧,这养生茶也淡了,奴婢叫人泡些新的来。”
    红药也不过一时感慨罢了,闻言便笑道:“我省得的,妈妈不用担心。”
    一时鲁妈妈叫人泡上新茶,自去了,红药仍在屋中看账。
    虽说不宜太过劳神,可若是整天无所事事,却也不好。
    红药这是给自己找些趣味。
    数钱总是教人欢喜的,不是么?
    看着那账簿子上大注大注的银子,纵使银钱不在手,心里也美得很。
    一时账簿翻遍,堪堪午错时分,红药吃了饭,又小睡了片刻,待起来时,便见窗外天色昏暗,铅云一重又一重压下来,檐角高处,似能勾下几绺灰絮。
    红药便命掌灯,又唤进荷露来吩咐道:
    “我瞧着这天儿像要下雪,你速速去大嫂那里问一声,小库里的那些绸缎料子,可要挪去大库里放着?”
    小库房是分给红药管着的。
    就在前天,红药接到消息说小库房有根梁子裂了。
    这自是需得请人来修。
    只如今正逢年关,府中又有两椿婚事要忙,谁也不得闲儿,且小库房还在后宅,外男出入总是不便。红药不敢擅专,遂将此事禀明了潘氏。
    潘氏也怕人多眼杂出乱子,便作主先放着不管,待匀出手来再看。
    可如今看来,老天是不想等她们匀出手来了。
    这阴云压城,显是一场大雪免不了。红药旁的不怕,就怕那些精贵料子出问题。
    那是为两位姑娘预备的嫁妆,若弄坏了,红药难辞其咎。
    荷露亦是知晓此事的,听了红药的吩咐,她忙应了个是,转身便往外走。
    红药忙唤住她:“且慢。记得把伞带了,雪屐子也穿上,只怕这雪就要下来了。”
    荷露连声应了,这才挑帘出了屋。
    此时,天色已是愈加阴沉,灰黄的云朵直欺墙头,风倒是不怎么冷。
    荷露正想回去取伞,忽见一个穿绿袄儿的小丫头飞跑过来,递上一把竹伞并一双木屐,笑嘻嘻地道:
    “我瞧夫人叫姐姐,就猜着姐姐要去外头办差,我就先把这些给姐姐拿来了。”
    复又指着木屐脆声道:“这屐子是我新蜡的,绳头也换了新的,扎得可牢了,姐姐放心穿就是。”
    荷露笑起来:“你倒眼尖。”
    一面说话,一面向小丫头脸上细看两眼,认出这丫头叫茵儿,也是国公府挑上来的,很有几分聪明。
    见她接了东西,茵儿抿嘴儿一笑,自自然然地蹲下去替她着屐,口中知:“姐姐若站不稳,扶着我脑瓜顶儿就是。”
    荷露哭笑不得,有心推拒,却又有些不忍心。
    小小年纪,已惯会看眉眼高低,她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亦是这样,巴结大的、奉承老的,只为出人头地。
    谁也不容易啊。
    一时想得出神,荷露竟也忘了身外事,直到茵儿说了句“好啦”,她才回过味来。
    抬头再看,却见茵儿已然走得远了。
    竟是一句邀功的话都没说。
    荷露又是叹、又是笑,摇头道:“这一个两个地,都快成精了。”
    侍帘的芰月看了整出戏码,此时便点头咂嘴地道:“可不是么,这几个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听说背地里你打我、我挑你的,屁事儿一大堆。”
    荷露不由失笑:“你都多大了还和她们厮混?我都替你脸红。”
    芰月登时大羞,上来便要撕她嘴,两个人闹了一会儿,荷露便去了长房传话。
    她去得巧,潘氏也正想着小库房之事,见了她很高兴,命她转告红药“只将衣料挪去大库即可”,还将大库房的对牌也给了荷露。
    荷露袖了要牌,匆匆往回赶,不想,半道上竟遇见了卷耳。
    因见她手里捧着好些东西,行动颇为不便,荷露便帮她提了几样,一路将她送回了风竹院。
    这一两个月来,影梅斋与风竹院走得颇近,若非如此,荷露也不会自告奋勇相助。
    一时到了地方,荷露放下东西便要走,卷耳很承她的情,拉着她要请吃茶。
    两个人说话声大了些,正在屋中写字的徐婉顺听见了,便推窗往外瞧。
    主子现身,荷露二人自不好再拉扯,双双上前见礼。
    徐婉顺便握着嘴儿笑:“我说这天寒地冻地,怎么还有猫儿不怕冷在外头打架呢,却原来是你们两个。”
    荷露二人当即一阵脸热,卷耳不敢抬头去看自家主子,只捏着衣角小声儿道:“姑娘又来笑话人了。”
    徐婉顺直是忍俊不禁:“你这会子倒来怨我?明知道我爱笑话人,方才怎么又在我窗下拉扯成那样儿呢?”
    卷耳呆了呆,一时没话回,脸越发红了,脑袋几乎埋进胸口。
    荷露到底大了她两岁,此时便红着脸请罪:“是婢子们造次了,扰了四姑娘清静,四姑娘恕罪。”
    徐婉顺自不会与她们计较,笑着摆手道:“罢了,我正好也乏了,与你们说说话正合宜。”
    停了一息,她忽似想起什么,朝荷露招手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说,你且进屋来暖和暖和。”
    又打趣道:“正好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也好了掉咱们卷耳姑娘的念想。”
    方才二婢相争之事,她听了个大概,便拿这个取笑自个儿的大丫鬟。
    卷耳嗫嚅地道:“多……多谢姑娘。那……那……荷露姐姐请进。”
    话音未了,她已然逃也似地去门前打帘子了。
    徐婉顺“咯咯”娇笑起来,荷露也有些好笑,冲卷耳道了句“有劳”,便进了屋。
    西次间儿正烧着熏笼,帘开处,扑面一股暖香。
    “哟,这点的什么香?真真好闻。”荷露笑赞了一句,复上前给徐婉顺见礼。
    徐婉虚扶了她一把,浅笑地道:
    “这是朱家九姑娘合的香,混了月季、蔷薇、海棠这些花儿并几种香末子,名儿挺雅致,叫‘春归何处’。也不过是闺阁女儿家的意思罢了。”
    一席话安然淡定,如述寻常。
    荷露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心道四姑娘这性子改得都快让人认不出了。
    若换作从前,这话她能拐上十八个弯儿来夸耀,以显出我有人无,如今却是一派从容,再没那些小家子气的举动了。
    洗心革面,不外如是。
    徐婉顺并不知荷露所思,命小丫头捧来绣墩请她坐,一面便笑:“说起来,我要说的话也正与朱家有关呢。”
    荷露哪里敢座,站着垂首道:“姑娘恕罪。婢子还是想站着听您说话,坐着反不自在。”
    徐婉顺素知她守礼,也不强求,径向案边立了,一只纤白的手轻搭着大红锦缎椅袱,不疾不缓地道:
    “想必你也听说了,我最近正学着打几种新络子,因朱家姑娘擅绣活儿,我便常遣人去朱家学了再回来教给我。”
    她略略停顿了片刻,似是在思忖该如何往下续,数息之后,方又道:
    “昨儿下晌,我派去的婆子回来教我活计,她一时口快,却是把个朱家的小秘辛说了出来。原来,就在昨天一大早,朱家逃了个奴婢,那奴婢的名号说出来么……咱们可都知道。”
    她停住了话头。
    荷露怔了怔,面色陡然一变。
    她已经知道徐婉顺要说什么了。
    才想到此处,耳畔已然响起徐婉顺沉静的语声:
    “你回去告诉五嫂,向妈妈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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