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崔大概也知道自己这副破身体不争气,没了她还真的不行。所以喝药相当准时,加之手头的事情如今都交给后方的宋无衣,他无事可做,只能乖乖歇息,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听话。

    所以虽然在船上的时候伊崔生她的气,到了驻营地之后却不敢再如此,两人的关系出现短暂的和谐。然而,褚东垣看不下去自家师妹成天照顾姓伊的,等杨维交接了他的巡视事务,他便向君上请了半日的歇息,特地带小泪包进城逛逛散心。

    燕昭知道他要半日假原来是为此,当时的眼神颇为古怪:“你这个做师兄的,果然很爱护师妹啊。”褚东垣不明所以,点头称是,燕昭不再多说什么,挥挥手准了。而褚东垣直到走出燕昭的大帐,依然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想不通了,君上是觉得他因美色误事?不像啊,准假准得很爽快嘛。

    那是为啥?

    褚东垣想不通。

    如果他知道因为他带顾朝歌出去玩儿,驻营地里有只瘸腿大蜘蛛整个下午都阴沉着一张脸,连看燕昭的目光中都带着乌黑黑的怨气。褚东垣大概就会明白,为了准他这个假,君上背负着多大的压力……

    长兴城里看似热闹太平,却处处暗流涌动,有种弦越绷越紧的紧张感。不过也很合理,换了谁家城池外头驻扎着两方军队,谁都会紧张的。褚东垣没想到长兴城里是这种情况,特意为她挑了顶好看的帷帽,谁知道顾朝歌却拒绝了。

    褚东垣扬了扬眉,没说什么,小泪包跟来的时候他也感到意外。不过如今看来,她好像是打定主意要适应目前的状况。思及此,褚东垣笑了笑,轻揉她的脑袋:“我先买下,你想要就戴,不想要师兄就帮你拿着。一个帷帽而已,带着走不妨事。”说着他便付了钱,小贩见褚东垣对这姑娘好,又口称“师兄”,给钱也爽快,不由大胆多嘴两句:“这位军爷,不是张家军的?”

    褚东垣数了铜钱递过去,闻言,扬眉一笑:“兄弟,你看着我像那边的人吗?”

    “不像,不像,”小贩双手接了钱过去,嘿嘿笑,“您是红巾军的军爷吧?看着就不一样,正直,气派!”

    褚东垣笑了笑,觉得入城一趟打听点张遂铭军队的风气情况,也很划算,于是站在那儿继续赖着:“怎么,张贩子的人讨人嫌?”他说着说着凑近,声音压低:“嫖/妓赌钱,一个不落吧?”

    “何止?”小贩东瞄西瞄一圈,然后也凑近,诉苦一般地压低嗓音说:“白吃白拿不给钱,还说长兴这地方迟早是他们的。别说酒楼食肆绸缎铺这种地方,就连药铺……”小贩顿了顿,眼珠滴溜溜一转,努努嘴:“也有人白拿不给钱,良心呢。”声音降到最后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他明显是看见了他口中提到的那些人,故而说完这句之后不再和褚东垣继续聊,站直身体继续装作认真地做买卖。

    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士兵从长街的另一侧走来,那身板看着不像吴地人常有的,很像是张遂铭从鲁地召来的兵。看衣着和兵器,估摸职位最低的一人也该是个百夫长。七八个人带着兵器成群走在街上,路人遇见皆是慌忙躲避,看起来很是威风。他们发现对面的褚东垣投射过来的视线,挑了挑眉,互相看了看,决定都不理褚东垣,熟视无睹地走入一家药铺,佩剑往药柜上一拍:“药呢,熬好了没?”

    几人入了药铺,各自都站着,一手扶着腰间佩剑,一副随时要动武的模样。其中只有一人在药铺前堂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抱在腹中。那是他们之中看起来职位最低也最年轻的那个百夫长。此人双眼通红,气息虚弱。很显然,这群人上药铺是为了治这个兄弟的病。

    不过说话太不客气。药铺郎中战战兢兢将熬好了又温上的药,双手恭恭敬敬递过去,为首者嗅了嗅,道:“你先喝一口。”郎中苦着脸喝完,为首者又道:“喝完这副药,我兄弟若还不见好,老子要你的命!”

    郎中大惊失色:“冤枉啊!老夫只是按方抓药,从未给这位将军看过病,怎么能……”怎么能看不好病怪他呢?

    为首者冷笑:“松斋先生出身名医世家,祖上乃是给皇帝看病的!他的方子不可能有错,若我兄弟的病不好,一定是你的药不好!你的药不好,不杀你杀谁?”

    这、这简直是强词夺理!郎中一听,两眼一翻,整个人差点晕过去。

    小贩的摊子就在药铺斜对面,他看下去,又怕殃及自身。于是一边偷偷收拾东西,一边悄悄和褚东垣说:“这不是草菅人命嘛,都这样哪里还有药铺,哪里还有郎中?李郎中遇上这帮子人,也是可怜,唉,红巾军的大军爷,求您管管吧。”

    管管?褚东垣挑眉,怎么管,他一个人上去干他们七八人?何况他还带着个软乎乎的小师妹,万一打起来殃及自家……

    咦?师妹呢?

    他家小泪包呢?

    到哪里去了?

    褚东垣看戏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旁边始终安安静静站着的小泪包,可是等他往自己左手边一望,却发现根本没人!

    “军爷,您找那位姑娘?”小贩提醒他:“那儿呢。”

    哪儿?

    褚东垣顺着小贩所指的方向一看,她、她、她什么时候跑进药铺去了啊!

    此刻药铺里的气氛颇为诡异,为首者端了药给那生病的年轻百夫长递过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位兄弟旁边坐了一个姑娘。这姑娘白白嫩嫩,看起来娇滴滴像小兔子一样,她忽闪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声好气地同这位为首的校尉说话:“将军大哥,我也是个大夫,让我帮这位将军看看吧。”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听得这群糙汉子们骨头都酥了,为首的校尉双眼直直看着她,都不知道怎么拒绝,也完全忘记要问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怎么出现的。他甚至没发话,他这位病着的百夫长兄弟,就乖乖伸出手去,主动让姑娘探脉。

    “脉搏跳得很快呀,还心慌,烦躁,口渴?”顾朝歌耐心地问他。

    这位年轻的百夫长不过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背井离乡挣卖命钱,身边都是肌肉虬结一股汗臭的糙汉,破了他处/男身的军/妓乃是皱巴巴的三流货色。这是第一次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关关切切看着他,问他话,摸他的手,少年觉得简直是遇见了自己心目中完美的梦中情人,以致于都忘了将发青的手指藏起来,心跳得巨快,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几乎不会说话:“是、是这样,松斋先生说是热、热、热证,给我开了承气汤,但是不、不、不见好。”

    “是这样啊。”顾朝歌斜眼瞥见走进来的褚东垣,师兄脸色不太好,她朝他眨眨眼,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又回过头对少年说:“伸出舌头让我瞧瞧可好?”

    这是什么古怪法子?时下舌诊尚不流行,显然那位出身名医世家的松斋先生也不谙舌诊,少年这次迷惑了一会,迟疑着伸出舌头。

    顾朝歌一看,便轻轻“啊”了一声:“阴盛隔阳于外,这是大寒之证。李郎中,麻烦速速取干姜和附子来。”

    干姜和附子都是大热之药,和主泻的承气汤是两种完全不同作用的药物。这群汉子不懂,可是李郎中明白,所以站着没动:“姑娘,你、你哪位啊?”万一治死了人,他会被这群兵痞杀掉的啊!

    “我师妹是哪位,也是你能问的?”褚东垣一出声,顿时吸引在场人的注目,他抱剑倚在门框边,淡淡看了郎中一眼:“不想死就去拿药,我师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这、这位军爷又是哪位啊?

    郎中在心里默默流下两条宽面条泪,一言不发偷偷溜到后头去了,能躲一时是一时。

    这时候,为首的那位校尉反应过来,他冷笑着慢慢靠近褚东垣:“怎么,红巾军的,过来找茬?”

    “找茬?”褚东垣回以冷笑:“若不是我师妹好心想救人,谁他娘的愿意管你们的死活?”说着他便向顾朝歌伸出手:“有眼无珠的一群人,连你都不信,不信也罢,走了。”

    顾朝歌犹豫着没有动,她站起身来,回头望一眼那仍然看着她的少年,嘱咐道:“你不能喝承气汤,再泻下去必死无疑。干姜附子一次八两煎熬服下,要快,知道吗?”

    少年呆呆地点头,其实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旁边的兄弟不理顾朝歌,觉得耽搁这么长时间,药都凉了。顾朝歌刚一起身,他就把要给少年递过去,少年眼睛还黏在顾朝歌身上,但是手已经在自动自觉接那碗药了。

    顾朝歌眉头一皱,厉声道:“我说了不能喝!”她手腕一翻,抬手就将那碗承气汤打翻在地。

    “你干什么!”药碗泼落,咣当一声,为首校尉一声怒喝,扶着剑柄的手一抬,半边寒剑出鞘,其他兄弟无不响应。

    褚东垣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顿时一收,他一个闪身将顾朝歌护在身后,长剑亦是半出鞘,冷冷环顾众人:“你们想干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啦。实在是着急了,那副药喝下去,神仙都救不了他。”就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药铺里唯一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不急不慌,还能躲在她师兄身后,声音软软地道歉。

    再烈的火,碰上这一汪柔柔的水,那也烧不起来。为首校尉的剑压下去一点,眼睛在顾朝歌身上滴溜溜打转,他勾唇一笑:“小妹妹,你亲我一口,我就放过你们。”

    ☆、第48章 重要的事情说3遍

    褚东垣的脸色当即一沉,拇指一顶,佩剑出鞘,眼看就要当场打起来,可是他家师妹却在背后拿手指头戳他。她戳了又戳,直到他无奈回头,用眼神问姑奶奶到底想干嘛,她才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现在发飙。

    “这位大哥,你这话说得没道理,谁稀罕求你放过啦?”顾朝歌从褚东垣身后探出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为首的校尉,指了指那个眼睛通红的病少年,悠悠道:“我好心救你的兄弟,你却反过来占我便宜,是不想管你兄弟的死活了么?那个什么松斋先生我是不认识,不过你可以回去让他瞧瞧你兄弟的舌头,估计他连舌象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敢自称名医世家,真是笑死人了。”

    哟,小泪包还懂得如何在话里夹枪带棒。褚东垣表示刮目相看,他刚刚还在心里想着,小泪包千万别让人家一句话给气得当场哭了啊,那他也太丢脸了。

    而对面那群大兵,多半不读书不识字,最有文化的为首校尉,同样不知道什么是“舌象“。舌诊这项技术活,一来是不流行,二来懂得的少数人也将此当做秘技传授,大夫都知之甚少,老百姓就更加不懂。几个大兵面面相觑,表示谁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不懂没关系,手里有家伙就成。校尉努了努嘴,身边的兄弟立即会意,长刀一亮,凶神恶煞对着顾朝歌:“说清楚,那是啥玩意!”

    要是两年前,顾朝歌八成会被他吓哭的,毕竟连好声好气和她说话的燕昭她都怕。可是红巾军里长相凶恶的大汉也不少,借着治瘟的事情她认识了好些人,发现他们长得凶,不过都挺好骗的。

    所以,她叹了口气,故意露出一副怜悯的神情:“好吧,我猜你们也不知道,你们那位松斋先生也从未给他看过舌象吧。”她望向那少年:“你脉搏跳动极快,烦躁口渴,松斋先生因而说你是热证。但是服用承气汤之后不见好转,反而手指甲出现青色,你发现了,却不想让兄弟担忧,故而……”她顿了顿,后头的话不必再说,因为少年马上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可是在场者的视线都凝在他身上,为首校尉更是一步上前,攥住他的手腕将少年的手指伸到人前。

    手指果然呈现不正常的淡青色。

    校尉的脸色一变:“这是……”

    “这是最后一点虚阳之气被耗掉,再喝承气汤他就死定啦。他体内阴气太盛,虚弱的阳气被挤得没了地方,因而跑到外表,呈现出热证的脉象,可是一看他的舌头便知这其实是寒证,是‘阴盛隔阳于外’。”顾朝歌不紧不慢地解释着,不忘要用上医家的术语好让自己显得有学问有本事。其实她心里头急得要死,不然刚刚也不会冲动打翻那碗承气汤,可是她知道急也无用,关键是要让面前这群人相信她。

    以和红巾军士兵的相处经验,他们最佩服有学问的人啦,虽然她说的他们完全不明白,不过会莫名其妙觉得她很厉害。

    这样就够了。

    “姑娘……哦不,女大夫,你能救阿柴?”为首的校尉急急问道,连称呼都变了。他虽然不明白什么是虚阳之气,但是他杀过人,见过很多尸体,他知道死人的手指甲就是这种青色!

    “什么时候有的?”校尉厉声质问。见大哥面色如此严峻,被称作阿柴的少年不敢隐瞒,讷讷道:“今天、今天早上……”他知道可能不太好,可是又不想让这群兄弟担心,所以……

    “大哥,对不起。”阿柴低头,如同犯错的孩子。

    校尉眉头一皱。若是喝松斋先生的药之前,阿柴的指甲便发青,那便不能证明松斋先生的诊断有误。可是,却偏偏是喝了他开的药之后……料想这药铺郎中为了小命,绝不敢用假药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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