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湄本来就有点怕这个大块头,见他不要自己,她一个转身退下台阶,柔柔对着张遂铭福身:“父王,既然如此……”

    张遂铭铁青着脸:“那你退下吧。”

    阿沁见状,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走,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冷冰冰的男人声音:“她都走了,你还不滚?”那语气,阴飕飕的,简直堪称恶毒。

    从来没被男人这样嫌弃过,这个病怏怏的残废是不是不/举啊!

    阿沁恶狠狠在心中诅咒伊崔,心有不甘地起身退出。恰好她离开的时候顾朝歌正在往主位的方向走,她气鼓鼓地撞了顾朝歌一下,本来是想拿这个小丫头随便出口气,可是顾朝歌非但没摔倒,反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看什么看!阿沁不敢瞪伊崔,却敢瞪这小丫头。

    “姐姐,来了癸水,献舞多有不便吧?”顾朝歌的声音不大,她只是随口一猜,没有刻意为难阿沁的意思。

    因为伊崔的缘故,顾朝歌刚刚特别注意她,觉得她的坐姿有点古怪,虽然画了大浓妆,可是未戴甲套的指甲却没什么血色,说话声中气不足。而且顾朝歌最熟悉血腥味,她想靠熏香掩盖,可是她不该和顾朝歌挨那么近。

    阿沁顿时慌乱不已,癸水献舞是为不吉,她胡乱辩解道:“你胡说八道!”说着便提起裙摆,转身飞快地跑出营帐。

    咦,自己居然猜中了。

    张遂铭见状,皱了皱眉:“这个丫头怎么如此失礼。”他出身商户,发迹之后却比一般世家更计较礼仪。

    “她癸水已至,故而心情郁郁吧。”顾朝歌带着点报复的小心思,她才不会为阿沁隐瞒呢。她上前向张遂铭行过礼,也不管这位张王听见“癸水”两个字的时候那瞬间变黑的脸色。反正都站了出来,她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径直要求道:“既是号脉,还请张王赐个座给我。”

    癸水……

    顾朝歌声音不大,不过座次靠前的人都听见了。燕昭瞅了一眼伊崔,后者垂眸看着自己的桌子,好像要盯出一朵花来,看不出表情。

    燕昭对此表示颇为同情,那姑娘刚刚还使劲往伊崔身上蹭呢,不知道有没有蹭上血啊。

    人家都到了跟前,张遂铭只有伸出手来,但是不是很高兴,觉得这个姑娘乱说话,没教养。他嗤笑一声:“顾医官不要乱说话,本王的女儿不会犯这种不知礼数的错误,你不过和阿沁打了一个照面,竟然就敢胡乱断言。看来你这医官之名,恐怕……”

    他说了什么,顾朝歌没听见,她号脉的时候什么都听不进去。反而趁着张遂铭喋喋不休的时候,专注盯着他的舌头看了一会,幽幽来了句:”伸舌头。”张遂铭鬼使神差照办,却被她看得心里头发毛,本来这小姑娘长得太嫩他就很失望,现在又觉得这小姑娘的眼神亮得……有点邪门。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顾朝歌诊脉的时候,松斋先生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看见她盯着张遂铭的舌头看时,他的脸色微微一变,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冲动的挑衅。

    这姑娘恐怕是真懂舌诊,也不知道师承谁,他怕万一让她看出……

    松斋先生心里有鬼,于是不等顾朝歌下诊断,他就急急道:“我王日服独参汤一碗,固本培元,补气益肺肾,实乃养生大家啊!”

    独参汤,就是只有人参的药汤,张遂铭显然对这个方子也很得意:“这是松斋先生开给我的妙方,从前气短神疲的症状全消,我便从此日日服用不怠。顾医官,你看我身体如何啊?”

    呃,离死不远了。

    人参的确能大补元气,复脉固脱,所以危急之时常用它救命,张遂铭以前可能是虚证,所以气短神疲,服用它正好。但是他如今是风寒暑湿外加痰火郁结,再继续单独服用人参而不用别的药物辅助,那就会把邪气补住,散发不出来。

    邪气不散,难怪是这种面色。

    顾朝歌眼神复杂地侧头看了一眼松斋先生,他好像有些紧张,又好像在虚张声势地故作得意。张遂铭的态度,根本不想听不顺耳的话。如果她反驳说松斋先生的方法不对,要张遂铭按照她的法子来,这个人会听吗?

    不仅不会,反而觉得她心怀不轨、挑拨离间,进而觉得红巾军心怀不轨吧。

    她突然发现,自己此刻说假话竟然比说真话更合适,更没有风险。

    选择?几乎不需要她做出选择。

    鬼使神差的,顾朝歌说出了她此生最最违心的一句话:

    “松斋先生的方子极好,继续吃下去无碍。不知先生师承何处,说出来好让晚辈敬仰一番。”

    此言一出,红巾军那边熟悉她的人都觉得怪怪的。顾朝歌从来不问大夫的师承,觉得好就交流,不好就驳斥,从来不存在恭维地“敬仰”某人的时候。

    除非,有问题。

    可是松斋先生不觉有异,他大松了一口气,觉得这小丫头不比自己更厉害。于是捻须微笑:“老夫姓文,名叔扬,乃是蜀中文家之后。如果不是孤陋寡闻之人,该是听过文家之名的。”

    文家?!

    把师父赶出来的那个文家?

    不是长年在蜀中么,怎么跑到张遂铭这儿混饭吃了,还是个医术不咋地的老庸医?

    褚东垣心中震惊,端了一杯酒放在唇边掩饰他的惊讶。顾朝歌一听,同样讶异,几乎是下意识望了一眼师兄的方向,见他端着酒杯垂着眸,没顾得上看她,她的反应又比较激烈,害怕被人追问,忽然间有点慌。

    此时另一个声音适时开口:“顾医官辛苦了。张王身体康健,乃是两军会盟之福,也望张王多向我家君上传授养生之道啊。”她求助褚东垣而无视自己,伊崔心里堵得慌,却还是为她解围,他不咸不淡地继续道:“君上,我看顾医官一介女流,不太适应帐中氛围,可否令她下去歇息?”

    “正是如此,”燕昭也觉得小丫头在这里总让人提心吊胆的,他连忙吩咐,“顾医官出去候着吧。”

    这、这是要她出帐去?

    太好了!

    ☆、第51章 买V买不了吃亏

    这场会盟性质的宴席直到入夜才散,却并未能谈出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来。觥筹交错间,双方都在互相试探,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徒耗时间,毫无益处。

    不以武力威慑为前提的协谈,都是耍流氓。

    散席时,燕昭走下主位趔趄一下,似乎是喝醉了,红巾军众将们立即主动地送君上回帐,以薛吉为首的幕僚们表示不好先走,于是也纷纷一同去关心君上。因为这个缘故,红巾军众人在散席后,均在燕昭的帅帐逗留稍许,时间并不长。张遂铭的斥候向他汇报了,但是他没放在心上,不认为这么短的时间对方会商量出什么计划来。

    伊崔因为腿脚不好的缘故,出帅帐的时间落后于其他人。盛三一直候在帐外,见公子出来,立即上前,伊崔却摆了摆手示意他暂时莫说话。

    伊崔的视线在周围轻轻一扫,扫到褚东垣走远的背影,方才轻轻点了点头。

    “顾姑娘不在帐里。”盛三瞧见褚将军走的方向,似乎和他自己的营帐方向相反,倒是和顾朝歌的营帐方向一致,顿时明白为什么自家公子要等褚将军走远了。

    “我见她往那边林子里去了,在守卫范围内,安全着,故而没阻止她,”盛三犹豫一下,补充,“顾姑娘看上去心情不佳。”

    伊崔盯着盛三所指的方向,“嗯”了一声,便往那边走去。他拄拐走得很慢,听见后头盛三跟来的脚步声,回头道:“去帐中候着,不必跟来。”

    盛三愣了一下,颌首答“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跟过去是多不识趣。

    顾朝歌没有敢走得太远,她就是找一个人少的地方悄悄躲了起来,躲在一丛灌木后,那儿竖着一块碑,似乎是很早之前某位名人在此地发现天泉后题词,命人刻下所留的纪念。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又无人维护,碑文已被风雨侵蚀,而且位置有点歪。顾朝歌就抱着双膝,靠在这块歪歪扭扭的碑后头,缩成小小的一团,呆呆抬头望着树冠与树冠交错后空出来的小半片天空,深蓝,今夜无月,所以星辰遍布。

    伊崔的木拐按压在柔软的泥土和草上,几乎无声,他已瞧见那小小的一团,故而不着急,慢慢朝她的位置走去。身后有巡逻的士兵们路过,奇怪地看着他,为首的百夫长想要朝他行礼,却被伊崔轻声阻止:“无事,我想一个人待待。”

    尽管声音小,士兵们也很快会意离去,可是这里太安静,入冬的林中连虫鸣都无,顾朝歌听见了,所以她转头,隔着石碑,偷偷露出额头和眼睛来。伊崔见她如此小心翼翼,不由微笑:“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晚上很冷。”

    “我、我就是坐一会,很快就回去。”顾朝歌小小声回答,睫毛垂下来,心虚不敢看伊崔,却又很希望他留下来陪自己。

    可能愿望许上一千个,总会有起码一个能实现。伊崔竟然真的朝她走了过来,因为要上一个斜坡,再绕过几棵树和一片灌木,他走得更慢,可是他的确是过来了。

    顾朝歌傻乎乎地张着嘴抬头看他,伊崔觉得好笑,他放下一根木拐,以石碑和另一根木拐作为支撑,单脚跳着跳过来,石碑之下还有一个台基,他就坐在台基之上,一腿伸直,一腿顶着木拐。

    台基的左边坐着顾朝歌。这不是一个规模多大的石碑,它的台基同样不大,两个人往上一坐,几乎是身体挨着身体,靠得紧紧的。

    顾朝歌全身都绷起来,她感受到从身体右侧传过来的热量,而旁边那个人竟然还很从容地说了句:“果然是有些冷啊。”语罢,他将毛绒绒的斗篷的系带解开,手臂一展,将斗篷的一半盖在顾朝歌身上。

    这动作,和当日在赵南起府上,褚东垣用披风裹住顾朝歌的举动相似,伊崔想做这件事很久了。可惜顾朝歌不知道他的想法,她整个脑子都乱糟糟的,觉得斗篷里暖融融的都是他的体温、他的气味,而且他还靠得那么近。不仅挨着挨着,他还伸手给她掖了掖斗篷,好让她裹得严实些。

    不行啦,顾朝歌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她一定是在做梦!

    “有心事?不高兴?”伊崔的声音在她耳边沉沉响起,可能因为靠得太近,顾朝歌觉得他今夜的声音分外好听,好听得性/感。

    “没,没。”顾朝歌几乎是下意识摇头,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整个身体都成僵直状,如同被冷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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