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方面说,捐赠者最后一针动员剂都没打,直接人就失踪了,但似乎不像是悔捐,而是因为别的事无法履约,如果家属有能力的话,可以先帮忙找找人,如果实在不行的话,还有第二备选,不过这需要时间,而病人处在毫无免疫力的状态下是极其危险的。
    “我懂了,把他的姓名电话身份证号给我,我来找人。”刘风正心头又燃起希望之火,本来医院有制度不许泄露捐赠者身份的,但特殊情况下也只能这样了,让病人家属去找,比医院自己去找会更有效率。
    以刘风正的社会资源,找个人还是很简单的,他很快就查到这个叫顾北的年轻人是被公安抓了,罪名挺重,涉嫌强奸,如果是一般人大概就放弃了,但刘风正不会,他请公安的朋友找受害者,想操作一把,结果大跌眼镜,因为受害者王美美是自己的外甥女,报案人是自己的亲爹妈。
    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外甥女,刘风正还是有些了解的,绝对是不吃亏的主儿,不可能被人欺负了不是自己找回场子而是外公外婆帮着出头,再说顾北这个名字他是熟悉的,好像是傅平安的驾驶员,后来离职单干的,小伙子人挺精神帅气的,不会缺女朋友,而且愿意捐骨髓救人的人,人品不可能差。
    这事儿有蹊跷,刘风正先从自家入手,他回了一趟父母家,却发现家里没人,正疑惑间手机响了,是刘文襄打来的,问他为什么不在医院,手术啥时候进行,我和你妈都在这边等着呢。
    “爸,您等我,马上到。”刘风正迅速赶到医院,气还没喘匀,先告诉父母,捐赠者出了点问题,暂时不能来了,刘文襄一听捐赠者不能到位,顿时就气血攻心了,脸色有异,王永芳帮他捋后背顺气,气愤道:“一点诚信都没有,人不能这么无耻,不就是想坐地起价么,让他开价,我和你爸的离休工资不要了,都给他!”
    刘风正说:“不是人家悔捐,是出事了,被抓了,这个人叫顾北,开了个酒吧,我刚了解过案情,和美美有关。”
    老头老太太面面相觑。
    “那就给公安打个招呼,先放出来,让他捐了骨髓再伏法。”王永芳说。
    ……
    傅平安接到巨强的求助电话,说顾北被人抓了,不让探视,不知道咋回事,只能请老大出马了。以傅平安的身份地位,当然不可能随意干扰司法,他有自己的办法,好哥们高岩和亲弟弟范东生都是刑警,打听点事儿还不容易么,一个电话过去就知道咋回事了,顾北是被人给陷害了,一个叫王美美的女生诬陷他强奸,但除了口供别的证据全都没有,但“受害者”家里托了关系,这边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只能立案,走正常流程,所以要委屈顾北一段时间了,查清楚立刻放人。
    王美美这个名字很熟悉,不就是构陷赵小辉的那个女生么,不就是老刘家的外孙女么,傅平安确认了这其中的关系后,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合着就是老天要灭老刘家啊。
    他对高岩说,顾北是我兄弟,我不会让他受冤枉的,你把这话带给你们领导,让他看着办吧。
    傅平安是耀眼的政治明星,含金量比离休老干部高多了,本来这事儿不算大事,基层派出所也不会冤枉顾北,就是不愿意多事先把人拘了,既然有大佬发话,那负责的人就不敢怠慢了,迅速调查处理,要还当事人一个清白,这时候刘风正也带着王美美来了,报案人撤诉,说自己一时糊涂,顾北没强奸自己,就是个恶作剧。
    王美美本来不愿意承认,这丫头脾气死硬,但人人都有软肋,得知顾北是康康哥的捐赠者之后,她就爽快的答应撤诉,反正她年纪小,胡作非为也不会受到惩罚。
    警方立即解除对顾北的羁押,并对王美美的行为作出处罚,拘留十日,罚款五百元,介于王美美不满十八岁,实际不执行拘留。
    顾北重获自由,他倒是惦记着捐赠的事儿,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准备再打一针动员剂,见到医生的时候不免提起自己暂时失联的事儿,医生多了一句嘴,说多亏了病人家属,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快回来,既然你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也不妨去说声谢谢,这就是缘分啊。
    “那真是缘分。”顾北也感叹道,根据医生的提示来到特护病房,结果却看到了陷害自己的一家人。
    特护病房不像普通病房那么人满为患,走廊里出现一个人,互相都能看得见,顾北隐约猜到一些什么,暗骂道不会这么巧吧,他实在不愿意看见这几个人,扭头就走。
    “你站住。”王永芳冷冷喝道。
    顾北还就真站住了,他想听听这家人放什么厥词。
    王永芳说:“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法律的惩罚,这是基本常识,但你愿意救人,我们家也不会为难你,等移植手术做完,我们会向司法机关说明情况,酌情宽大你。”
    王美美猛拽外婆的袖子,狂使眼色,她自己心里清楚是诬告,但这事儿刘风正也没告诉父母,他怕刺激到父母敏感脆弱的神经。
    王永芳不知道王美美啥意思,还以为是担心报复什么的,冷笑道:“美美你别怕,有外婆在,没人敢欺负你。”
    刘文襄摆摆手,让老伴不要刺激到这个年轻人,毕竟康康还等着别人救命呢,此时不宜放狠话,万事等到移植手术结束再说。
    但是已经晚了。
    顾北回转身,淡淡笑着:“老太太,我不需要您的宽大,我是公安撤案无罪释放的,是您孙女诬陷我,要不是这丫头不满十八岁,拘留是跑不掉的,这事儿她没跟你说?那你回头自己去派出所问问吧,本来呢,我还寻思一码归一码,得病那个是你们家晚辈吧,按理说他是他,你们是你们,可是刚才你们提醒我了,你们家的血脉啊,不对头,污染了,人心都太脏了,这样的血脉就不该流传下去,断绝了对国家民族都是好事,所以啊,我不捐了,爱谁谁吧,咱也不说再见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一家人了,脏了我的眼。”
    说罢,转身就走,再不回头。
    “你给我回来!”王永芳捶胸顿足,刘文襄更是被打击到手足乱颤,不一会儿就头一歪倒在椅子上,嘴角流沫,人事不省。
    得亏这是在医院里,立刻就能得到救治,医生说这是脑溢血加心脏病,如果是在家里犯病就保不住了,即便如此也只是暂时维持住,病人身体各项机能都很差了,家属做好思想准备吧。
    刘文襄住进了高干病房,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两边身子都不能动了,家里人全都来送老爷子最后一程,但是相比几年前老刘家最兴旺的时候,人丁少了一大半,老大没了,大女婿和大外孙进去了,小女儿和小女婿也进去了,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康康也会离去,刘文襄模糊的双眼影影绰绰看到这些人,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又发不出声音。
    王永芳将耳朵凑过来听了听,原来老头子是在招呼儿子,于是让刘风正上前,刘风正面色沉重,说爸爸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刘文襄的嘴有气无力的说着什么,别人根本听不到,刘风正侧耳上前,听到父亲最后的话:“别让咱家断子绝孙……”
    刘风正苦笑,想了想还是叹口气,他得让老爸走的放心,死的瞑目,于是将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人劝离,把房门关上,这才对着刘文襄的耳朵说:“爸,你放心,老刘家不会绝后的,秀丽怀了二胎了,我在外面也有孩子……您还记得傅平安么,其实他是杨帆生的孩子,是老刘家的后代,您的嫡长孙,已经是副厅级了~”
    刘风正说完,再看刘文襄,已经闭上眼安详的去了,刚才最后的话,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就只能追到地下去问个究竟了,至于到底是心力衰竭而死,还是被刘风正的话气的心脏病二次发作而死,更加不得而知。
    病房的门开了,刘风正满脸泪痕:“爸走了……”
    一家人痛哭流涕,悲痛欲绝,刘文襄是老刘家的创建者,也是大家的精神支撑,有这么一个离休副省级老爹在,这个家就有主心骨,就垮不了,刘文襄去世,预示着老刘家的分崩离析进入快车道。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好好活着,刘文襄的突然亡故,看似和顾北有脱不开的干系,但是王美美不做初一,人家如何做得十五,再说刘文襄本身就多病,心脑血管脆弱,难道死也也要怪在别人头上么。
    所以,别管刘风正多难过多憋屈,也要求顾北继续捐献造血干细胞,他请医院方面代为转达,不但不追究顾北的责任,还会付给他一笔报酬。
    但顾北心意已决,绝不会再做捐献,医院方面也束手无策,毕竟悔捐不违法,这是人家的权利。
    天无绝人之路,排位靠前的捐赠者悔捐,还有备选者,医院联系了傅平安,问他愿不愿意替补上来,傅平安早有预料,他一点也不怪顾北,是人就有脾气,换做自己也得悔捐,但是刘康乾确实是无辜的,暂且不论同父异母的兄弟情分,事实上也不可能有什么感情存在,只能说,好歹是条性命,明明能救却不救,将来一定会懊悔的,所以傅平安一口答应下来。
    但是当傅平安赶到医院后,却意外的见到了顾北,顾北又改变主意了,来医院打动员剂,他倒也坦荡,对傅平安说我不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老大你,我不捐,他们肯定会找你,我这个当小弟没机会替老大挡过刀,这回就让我替老大挡一回针吧。
    手术按照原计划进行,经历这么多波折,谁也不在乎身份泄露问题了,刘风正得知傅平安竟然就是备选者,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不禁联想起来,顾北又是谁的儿子呢……
    最终,刘康乾还是接受了顾北的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非常成功,唯一的遗憾是他没能参加爷爷刘文襄的追悼会,事实上为了避免刺激病人心情,刘风正甚至没告诉他爷爷已经走了的事实。
    葬礼办的简朴而庄严,老刘家霉运连连,很多人不愿意和他家来往,参加葬礼的只有一些亲戚朋友,最悲凉的是,连个捧遗像的孙子辈都没有。
    老伴没了,王永芳的魂都丢了一半,家里也变得冷冷清清,王美美被开除的事情曝光之后,干脆破罐子破摔,离家出走了,老刘家的第三代,堪称全军覆灭。
    今天是刘康乾出院的日子,王永芳和保姆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提前打电话给熊茹和刘婕妤,让她俩来家吃饭,可是这娘俩却在海南旅游,还是单位组织的活动不能不去,王永芳只能说那你们玩得开心点,落寞的将电话挂上。
    门铃响了,是康康回来了,王永芳下意识的喊道:“老头子,康康回来了。”猛回头,却看不到坐在藤椅上的刘文襄,只有挂在墙上的黑白遗像。
    刘康乾终于出院了,但还是需要长期服用药物,身上依然带着化疗留下的痕迹,他头戴绒线帽子,身穿大棉袄和棉鞋,在父母的搀扶下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里,虽然住院时间并不长,但等于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回家真有重回人间的感觉。
    此前刘风正已经告诉儿子,爷爷不在了,刘康乾也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但是看到爷爷的遗像,爷爷留下的各种遗物,他还是忍不住大放悲声,其他人也都黯然无语。
    “吃饭吧,不等他们了,你大姐说有事来不了。”王永芳说,“就咱们吃。”
    大圆桌上摆着很多副碗碟,但只有王永芳和儿子一家人,其他人要么不在了,要么有事不能来,这不过是短短几年内发生的事情,有时候王永芳会有一种错觉,觉得大家都在,大儿子刘风运正和老父亲刘文襄在书房里谈话,大女儿和大儿媳还有小女儿聚在一起说话,大女婿小女婿在阳台上抽烟,孩子们在一起玩闹,欢声笑语,犹绕耳畔。
    “该给康康成个家了,成家才能立业,有孩子才能稳定下来。”王永芳说道,她何尝不知道老头的遗愿,老刘家不能绝后,康康身体不好怕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寄希望于第四代了。
    辛秀丽看看刘风正,后者没有接话的意思,而刘康乾也无动于衷,转身向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开始飘落细碎的雪花,这是2018年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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