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不予方才受挫,右手两指还通红一片,如今左手骤然出拳,正是要寻出一线破绽。
    彼此相隔咫尺,这一拳几乎避无可避,下一瞬就要落在对面之人的身上。
    玉沁却是素手微抬,袖落宛若流云,竟是以掌将这拳头接下。
    石不予一怔。
    接着,她便感觉到了自对方掌心传来的力道,将她的拳头朝回一松,继而是一掌推来。
    熟悉,又是有些熟悉的掌法。
    石不予咬牙,不停闪身去躲,只是对方这连绵的掌劲哪怕击在空处,亦有劲力联结,总会逼迫自身。
    “弹云手!”她一双眼眸阴沉,声音几如从牙缝里挤出来那般。
    这同样是真武教的剑外六技,她当然也会,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竟会她真武教的绝学,且还是练至大成。
    石不予觉得对方这是在小看自己,想要用自家门派的功夫,来让自己出丑么?
    她冷笑一声,一直躲避的动作骤然一顿,澎湃的真气涌入双臂,这时,她如持双剑。
    在甫一交手,石不予便因飞剑而出,而被玉沁一指将剑折断,因此心神受创,且没了佩剑,实力也大打折扣。
    如今却是以秘法催动,以身化剑,显然是动了真怒。
    锋锐之意,扑面而来。
    玉沁神情平静,脚尖一点,身形已退。
    而石不予则是身裹剑气,紧随其上,她周身隐有暗红之气浮现,宛若剑芒,其人眼神泛红,似是难抑杀气,非要在眼前人身上刺出个窟窿不可。
    两人的速度都很快,如夜里流风,眨眼就要再次碰撞交手。
    石不予是大修行,来自真武教的真传弟子,杀性十足,玉沁对其并没有大意过。所以在简单的试探以后,当激发了对方杀心之后,她就收起了先前的随意。
    既然对方总是这般不以杀气难收为短,甚至还颇为依仗,那她就在对方所毫不顾忌,以为自傲的地方彻底将其击败。
    石不予眼眸低沉,周身红芒涌现,锋锐的剑意冲天而起。
    这一瞬,杀气如朔风来袭,聚义庄内一下亮起了不少灯,还有不少气机浮现,在往这边赶来。
    这是感知到了杀气,因此而动的庄内江湖人。
    真武教的《截天剑典》,是重意的剑法,为当世剑法杀伐第一。
    而这股剑意,就在当前。
    玉沁的面纱因风扬起,青丝飘摇间,剑气临身。
    石不予探手,左臂如长剑,直冲她喉间刺来。
    这一下,没有丝毫留手,就是杀人的一剑。
    她的嘴角略有弧度,那是突然的嗜血,残忍而不加掩饰。
    玉沁忽而一声轻叹。
    本是临身而来的剑气,陡然倒卷!
    石不予脸上出现错愕之色,继而是嗤然之声,那是剑气割开了她的衣衫,划破了她的血肉。
    她的脸颊上,被剑气刺破一线,血溅出,于此刻暗红剑芒之中,显得有些凄美。
    她不解,为什么?
    截天一剑并未落在玉沁的身上。
    石不予刺出的左臂,手腕被玉沁牢牢抓住,所有剑气骤消,且自身所调动而起的真气,全然平复下来,丹田气海一瞬沉寂如渊。
    这不是脉门被扣,更不是点穴,石不予却觉得自己在这一刹那,成为了以往随手杀之的草芥,在此刻,她无法再感知到自身的真气,更失去了全部的力量。
    这便是《无生玉录》,以他人成全自身造化,用佛门的话来讲,便是因果。
    以他人武功为因,成就自身的果。
    话虽如此,却不是吸取别人的功力为己用,虽然是魔功,还不至于这般阴损,只是在对方出招之际,争其一线,以其攻来招数所含真气,反而施以彼身,来封住对方丹田气海,如此同源之力,便可暂时化去对方全身的真气,让其无法再有反抗之力。
    玉沁轻呼口气,甩手,石不予就如断了线的风筝那般,没有丝毫重量地被抛出去,在演武场的青石地面上滚落。
    她继而负手,掌心一团青白之色中,裹挟暗红而不断四下冲突的剑芒,彼此纠缠片刻,最终安静下来,在她松手间,彻底消散。
    石不予半晌没爬起来,她只觉浑身瘫软,几乎使不上劲儿。
    她的脸颊贴着冰凉的地面,看着那转身走开的身影,对方这般一句话不说,却比谩骂还要让人感到羞辱。
    “你…”石不予开口,很想说几句不忿的狠话,但最终,还是说不出来。
    “你就这么把我丢在这儿?”她咬牙切齿道。
    而那掩不住的杀意,早不知何时溃散了,眼底的红芒也已消失,如今趴在地上,就如寻常被欺辱的女子一般。
    玉沁脚步一停,回头看了她一眼。
    石不予神情不忿,眼中虽还有冷意,却早无半点杀气。
    对方比自己强,且要强出很多,尤其是最后这看似漫不经心,不含烟火的一抬手,便破去了自己的截天一剑。
    若不是修为相差太多,便是对方武功奇诡。
    在交手中,她能感觉到对方那深不可测的真气,但是,能这般破去真武教绝学剑法的武功,天下有数,可对方所施展的,自己却从未听说过。
    那是指法,还是掌法?
    是内功,还是外道硬功?
    是以奇为巧,还是以力为破?
    石不予心中翻江倒海,脑海里纷乱如麻。
    但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而是不能让那些江湖人,看到自己现在任人宰割的狼狈模样。
    否则,以后自己的名声,还怎么混江湖?
    四下已有气机出现,显然是庄里的一些人过来了。
    石不予眼里有些着急,但她一时间连起身都做不到,只得求助似的看着十几步外的身影。
    玉沁想了想,朝她招了招手。
    石不予一愣,心想着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自己现在连动也动不了?
    莫非是在嘲讽我?
    正这般想着,心里的恼火还没起来,忽然就如风吹过的叶子般飘了起来。
    她一下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难道说,对方并非「混元」之境,而是「神桥」?
    可先前交手中,感知到的浑厚如海的真气,又该怎么解释?
    一时间,石不予忘了自己还在半空飞过,只觉得身后这人身上,全是未知不解的秘密。
    还真令人着迷啊,她想着。
    等等,身后?
    石不予眼里有些错愕,转而看见了自己飞去的方向。
    她不由张了张嘴,眼神里闪过惊恐。
    嘭地一声,她一头撞破了窗子,摔进了房中,眼皮颤了颤,晕了过去。
    ……
    苏澈和江令寒他们当然感知到了先前那冲霄而起的剑意,以及那毫不掩饰的杀气,所以自是往感知到的方向而去。
    只不过,还不到演武场,便看到了回廊下走来的玉沁。
    苏澈见她气息如常,并未受伤,心下松了口气。
    至于其他人,则是愣了愣,因为石不予并未跟在身后。
    “石姑娘呢?”叶青玄有些紧张,连忙问道。
    “睡了吧。”玉沁说道。
    “睡了?”叶青玄怔了怔,下意识道:“在哪?”
    玉沁淡淡看了他一眼。
    叶青玄不免赧然,“不,不是。”
    “打累了,当然睡下了。”玉沁随手指了个方向,没继续说。
    叶青玄当然不会冒昧,真的过去,只是挠了挠头,也颇多不好意思。
    “时候不早了,各位也早点休息吧。”江令寒见玉沁这般随意,也能猜到对方该是留有分寸,倒也不会为石不予担心。
    只是,心里仍不免感到惊异。
    因为对方能出现在这,这自是能说明两人之间已有胜负,且落败的是石不予。
    这才过去了多久,两人能交手几招?
    大修行之间的胜负,同境修为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分出高下的。
    而这只能说明,眼前之人的修为更高,武功更强,远比他们还要更进一步。
    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是再淡泊的心境,江令寒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些争强好胜,只是现在,难免会有些无奈感。
    自梁州城之后,自己回云梦泽,因为完成了山门的任务,拿回了遗失已久的《观潮剑气》,宗门和师傅给了自己不少修行所需。而自己也已经够努力了,比以往还要努力地修行,就是因为当初梁州城受挫。
    当破境时,他心里没有喜悦,因为这早在意料之中,只是水到渠成。彼时他心里想的,是苏澈,是颜玉书,不知道他们两人,如今修为几何,是否也已破境。
    他觉得自己该是修为领先,但又觉得这两人天赋高于自己。
    这般矛盾,直到今日得见。
    又因此时而有几分失落。
    但江令寒不是气馁之人,他重打起精神,不过是修行罢了,今后更努力一些便好。
    江令寒心中如何想的,苏澈当然不知道,只是在他提出休息之后,也是觉得天色已晚。明日事未定,的确需要养精蓄锐,而不是寄情于酒。
    众人几句话后分别,各自回了客房。
    路上。
    “她真是睡了?”苏澈问道。
    玉沁轻笑,“怎么,你也想去瞧瞧?”
    “没有。”苏澈摇头道:“只是觉得,她虽然令人不喜,但也不至于太过教训。”
    “我没杀她。”玉沁道:“怎么说也是真武教的人,得给几分薄面。”
    苏澈笑了笑。
    “我倒无所谓,是怕给你苏公子惹麻烦。”玉沁轻哼一声。
    苏澈翻了个白眼,不过对她这般说话也习以为常。
    “她武功怎么样?”他有些好奇。
    两人穿过院子,进了客房,在门前,玉沁停下。
    “马马虎虎。”她说,“剑法不错,若放在以前,想要杀她,的确会费些气力。”
    苏澈知道,这话中的‘以前’,自然是指没有修行《无生玉录》的时候。
    而分生死,跟分高下的难度自然不一样,他对此自是不问。
    “今夜虽然对她略施惩戒,但她对你这把剑执着,想来这心思还不会断了。”玉沁说了句。
    苏澈道:“那到时候,我来领教她真武教的剑法。”
    玉沁看他一眼,笑了笑,然后指了指一侧的房门,眨了眨眼。
    苏澈连连摇头,指了指另一侧的房门。
    门推开,两人相隔一丈,分别在门后。
    门渐渐关上,遮住两人的目光。
    玉沁背靠着房门,心想着那人关门后,会是怎样,心里现在又在想什么。
    而苏澈在关门之后,手放下,面对房门,默然片刻。
    他有些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或者说,是在心底的,对玉沁莫名而生的一种感觉。
    或许是同行久了,日日接触,陪伴一起,所以心里会自然而然有一种难以割舍?
    苏澈一时想不明白。
    他想到了周子衿,年少时的那份喜欢,那是炙热的,真诚的。
    他想到了不久前,机关城的栈道云桥上,对方那冷漠的眸子和言语,无情到令人窒息。
    而他当然知道,彼时对方出现在那,正如商容鱼所说的那般,是修行无情道为了斩断羁绊执念破境。
    曾经的,对周子衿来说已然成为了过往,只留自己停在原地。
    是自己,一直在驻足不前吗?
    苏澈想到了当年周子衿离开时,留下的那封信。
    他在怀里摸了摸,拿了出来,揭开油纸包,是一封原本一直放在怀里,而在梁州城被鲜血洇透,后来又在淮水河上浸透,如今皱巴巴的信。
    上面的字迹当然都看不大清了。
    模糊如曾经的回忆。
    泛黄就如当年的故事。
    只是他还记得,一直没有忘记过,也可能,就只有他还记得了。
    苏澈觉得喉间有些发堵,将信收了,把桌上的灯点了,坐下。
    壶里的水有些凉了,他喝了几口,下意识地看向房门处,对面,也亮起了光。
    他觉得有些暖。
    “睡了吗?”声音传来,即便是在房门外,即便是隔着几丈,也清晰。
    没有多么悦耳,只是很好听。
    “哪有这么快。”苏澈随口回了句。
    没有声音再传来。
    他觉得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摇摇头,便要脱衣去床上。
    “早些睡吧。”玉沁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让本已经静下来心的苏澈,脱衣的时候顿了顿。
    “你也早点休息。”他说。
    除了屋外的虫鸣,和烛火偶尔的跳动声,一切又安静下来。
    苏澈晃了晃头,在床上坐下,心法运转,修行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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