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拓跋鲜卑的大太子,拓跋沙漠汗深知自家底细。
    拓跋鲜卑对外号称有控弦之士十万,但实际能真正上阵厮杀的战兵不过五万余。
    而作为拓跋鲜卑的核心部落索头部,战兵也就是两万多。
    剩下的三万,属于拓跋鲜卑的从属部落。
    剩下那些所谓的数万控弦之士,不过都是一些老弱。
    用来壮一壮声势可以,打一打顺风仗也可以。
    但如果让他们上阵真刀实枪厮杀,那是万万指望不上的。
    阵前形势稍有不对,这些人很容易就会转身溃逃,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而还会成为己方阵营的突破口。
    而此次汉国过来的大军虽说只有四万来人。
    看起来比族里的战兵是要少一些。
    但他们的武器装备却远非拓跋一族所能相比。
    更重要的是,这些义从胡骑,每一队都有汉人军司马。
    而这些军司马,才是这些义从胡骑的实际首领。
    通过这些天的观察,拓跋沙漠汗发现,这些义从胡骑在军司马的带领下,至少能初步做到听号令,识进退。
    虽然还远远不能跟真正的汉军相比,但比起拓跋鲜卑很多从属部落打仗时乱哄哄的一拥而上,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
    果然,由狼带领的羊群,和由羊带领的羊群,那是不一样的。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前来的,还有一支真正的汉军骑兵。
    听说这支汉军骑兵,人人骁勇无比,以一当十,当二十,甚至三十,根本不在话下。
    因为他们曾以一己之力,正面冲垮了魏国的十万大军。
    想一想,这么一支大军,在有心人的带领下,悄然来到拓跋鲜卑过冬的地方。
    而正在白灾里苦苦挣扎的族人,却浑然不觉比白灾更大的灾难即将来临。
    在最冷的季节里,拓跋沙漠汗却是冷汗直流。
    甚至在某个一瞬间,拓跋沙漠汗几乎就要被无尽的懊悔所吞噬。
    让他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
    让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毁灭拓跋鲜卑的元凶。
    只是冰冷的现实让他很快又恢复了理智。
    “我不是造反,也不是元凶,我这是在拯救我的族人……”
    拓跋沙漠汗在喃喃自语,似是阐述一个事实,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事实就是,就算没有自己带路,汉军也会在自己两个舅舅的带领下,找到族人过冬的藏身之地。
    如果自己没有参与,那么所有的族人就会变成汉军的战利品。
    迎接他们的,是根本无法想像的惨烈结局。
    当然,虽然自己参与了,族人也是战利品。
    但是大司马答应了,会划分出一个草场,自己就可以带上支持自己的部众,去那里重新开始生活。
    就如同轲比能的部落一样。
    轲比能虽然死了,但是他的阿弟若洛阿六,不一样带着残部在九原放牧吗?
    所以拓跋沙漠汗相信冯大司马的这个承诺。
    虽然此放牧非彼放牧,但大伙这么多年从漠北迁到漠南,又从漠南想要迁入塞内,图的是什么?
    不就是找个能养活族人的地方?
    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养活族人?
    最好就是那种既能放牧又能种地的地方。
    是的,种地。
    草原上也是需要种地的,草原上的人,也是需要吃粮食的。
    在草原上寻个合适的地方,撒点种子,能收上来一些糜子啥的,一亩收个五六斗,也是极好的。
    亩产少是少了点,但这不是还有南夏来的茶叶么?
    不然一年到头光是吃肉喝奶,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撑不住就死得快。
    而且往往死的时候还如同被恶鬼缠身,受尽折磨才能解脱。
    反过来说,如果自己能带领族人好好放牧,就能有足够的衣食,这不比在草原上苦熬强多了?
    不,这不就是族人一直在寻找的生活吗?
    什么自由翱翔的雄鹰,呸,能活下来才叫雄鹰,活不下来,那就叫烤鹰!
    这些复杂的心思,说起来多,实则也不过是在心里多转了几个念头而已。
    而在队伍最前方的窦速侯、窦回题兄弟二人,心思转得比拓跋沙漠汗还要快上一些:
    “将军容禀,大人年迈体弱,已是久不理事,族中大小事,近年来皆是由我兄弟二人在打理。”
    “没错,我等渴慕大汉之心,犹久旱盼甘露,如婴孺见父母,岂会有二心?”
    赵将军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莫名笑容:
    “如此最好,吾军此次过来,只为拓跋一族,不为其它,但亦不欲半途生了什么变故,希望二位少族长能明白这一点。”
    收了钱,就得办事。
    窦速侯、窦回题表示明白,非常明白。
    就算是一开始不太想明白,但一看到汉军这等阵势,想不明白都不行。
    事实上,二人对拓跋力微早有怨恨。
    特别在拓跋力微数次派人前来,商议让没鹿回部并入拓跋鲜卑以后,二人更是深觉得受到羞辱。
    岂有主人向羊奴低头,反认羊奴为大人耶?
    真要答应了拓跋力微的要求,那没鹿回部日后在草原上岂不是被人耻笑,永远抬不起头?
    可是索头部统领拓跋鲜卑,听其号令的部落,不胜其数,没鹿回部势弱,又不敢公开与之翻脸,只能忍气吞声。
    直到某一天,部落里来了一支从平城来的商队,给两人打开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当拓跋力微的狗,很丢人。
    但当汉人的狗,不丢人。
    当拓跋力微的狗,非但没有好处,还有大大的坏处。
    但当汉人的狗,好像没有坏处,而且还有大大的好处。
    泄归泥,知道伐?
    大鲜卑檀石槐大人的嫡亲曾孙子,现在就在平城那里给汉人当看门狗,日子过得不知有多滋润。
    所有去过平城的人都知道这个事。
    夏穿丝绸冬盖绒,早喝奶茶晚饮酒。
    汉家天子赏不尽,不知羡煞多少人。
    檀石槐在鲜卑人眼中,是不可逾越的存在。
    虽然泄归泥实在太过弱鸡,愧对檀石槐后人这个身份。
    但在这个时候,并不妨碍他成为某种招牌。
    这本也是冯某人把他放在平城的原因。
    他要让所有来平城交易的胡人都看清楚,跟着大汉走,大汉愿意带着你走,那是一种福报啊!
    不信就去看看那个想要成为檀石槐第二的轲比能,现在坟头的草都被牛羊啃光了。
    所以是选择成为索头部的从属部落,被人耻笑,还是选择依附汉人,吃香的喝辣的,对于窦速侯和窦回题来说,根本就是不用想的问题。
    当然,原本还是有一点点小问题的。
    那就是他们的大人,同时也是没鹿回部的大人窦宾,向来与拓跋力微亲善。
    但现在他们决定回去以后,就立马解决这个小问题。
    反正木已成舟,他们就不相信,大人还能把汉军赶出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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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宾确实很老了。
    这两三年来,每次冬日的到来,对他来说似乎都是一种折磨。
    在草原上,无论是谁,身体一旦垮下来,恶劣的生存环境,都会让他随时接受天神的召唤。
    此时的窦宾,不得不呆整日在自己的帐子里,裹着毛毯,躺在羊皮垫子上,祈求着寒冷早些过去。
    幸好,自己的两个儿子,从南夏那里换来了茶叶,让自己能缓解体内的滞胀痛疾。
    而珍贵的烈酒,更是成了他每个夜晚都无法离开的好东西。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的,帐外极为喧闹,与往日的安静大有不同。
    让本就因为病痛折磨而脾气变得有些暴躁的窦宾,再也忍不住地捶地骂道:
    “都当吾死了吗?都是何人在外面吵闹?”
    冬日里食物本就短缺,若非迫不得已,能不动就不要动,不然,一动就容易饿,饿了就得吃,稍吃得多一些,抗不过冬日,族里就得饿死人……
    再说了,族里人都知道自己需要安静休养,往日里就算是有动静,也会尽量避开自己的帐子。
    今日这是怎么了?
    有人要造反吗?
    然后果然有人要造反。
    “大人!”
    窦宾的骂声刚落,自己的两个儿子就入帐拜见。
    窦宾就算是年老糊涂,好歹也是当了一辈子部落大人,此时看着两个儿子同时前来,心里就是觉得有些不对:
    “外面怎么回事?怎的这般吵闹?”
    “大人勿忧,不过是有客前来,只待客人安营扎帐完毕,便自消了。”
    “对对,客人带的人有些多,孩儿一时考虑不周,竟是惊扰了大人,望大人恕罪。”
    听到这个话,窦宾心里的疑惑非但没有消去,反而越发地狐疑起来。
    这种日子,怎么会有客人前来?
    而且听这声音,来的人可不仅是有些多,而是很多。
    甚至他已经听到了战马的嘶叫。
    “吾听这声音,颇为浩大,莫不成是有贵客到来?既如此,你等为何不报我?速扶我起来,让我去见见客人,也免得失了礼数。”
    窦速侯和窦回题对视一眼,有些干笑道:
    “倒也不是什么贵客,孩儿已经接待好了。客人也知道大人身份有恙,不想把寒气传给大人,故而也就暂未来大人帐中相见。”
    看到儿子这副模样,窦宾已经是确定,此事必然有鬼。
    他不禁又惊又怒,再次捶地道:
    “你们两个要造反吗?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快些扶我起来!”
    窦速侯和窦回题垂下头,脚下却是没动。
    “反了反了!”窦宾连连怒骂,又对着帐外呼喝道,“来人!”
    他本是想叫帐外听命的侍卫进来。
    哪知帐外进来一人,却是披着斗蓬,戴着兜帽,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此人一进来,便开口说道:
    “窦首领可是有吩咐?”
    窦宾看到此人,心里一惊,又是大喝:
    “你是何人?”
    他再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发现儿子仍是一动不动,似乎早就知道来人身份。
    这让他心里不禁一沉。
    看来自己的儿子早有准备,也不知是把自己帐外的侍卫支走了,还是收买了。
    草原上父杀子,子弑父,子烝母,母乱子,怎么爽怎么来,而且是光明正大,从来不用避人。
    南夏不少人表示实名羡慕,但又不好意思当众爽,免得被人骂与禽兽无异,于是就稍微掩饰了一下。
    当然,也有一些人不喜欢当人子而喜欢当禽兽,比如说只能以孝治天下的司马晋。
    窦宾只道是自己的儿子已经等不及要夺了自己部落大人之位,惊怒过后,脸上的神色反而是变得平静下来。
    “汝等意欲何为?”
    这一回,窦速侯终于开了口:
    “大人,这位是南边来的族人。”
    “南边?族人?”
    窦宾没有听到自己心中所想的答案,有些愕然地看向自己不认识的家伙。
    但见此人把自己兜帽摘下,又解下了斗蓬,然后对着窦宾行了一礼:
    “扶风窦品,见过窦首领。”
    窦宾还没有看清来人的真容,听到“扶风窦”三个字,身子竟是抖了一抖。
    已经做好被自己儿子夺位,甚至篡弑的准备的窦宾,听到来人自报家门后,心神竟是顿时失守,失声道:
    “扶风窦氏?!”
    来人微微一笑,即使在充满腥膻味的羊帐里,也能让人如沐春风,竟是把那股腥膻都吹尽了一般。
    真是一位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
    但见他对着窦宾说道:
    “正是。”
    得到来人的确定,窦宾的嘴唇抖了抖,仍是有些不可置信地多问了一句:
    “你,你当真是来自扶风窦氏?”
    “如假包换。”
    “呼哧!呼哧!”
    饶是窦宾是部落首领,此时也是呼吸粗重,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后汉时,胡夷攀附中原名门世家的事情,那真是不少见。
    这个风气,可以追溯到前汉匈奴身上。
    匈奴被大汉干了又干,被干得差点没气之后,大汉就成了文明世界的灯塔。
    作为被干的匈奴,就以汉家女婿,或者汉家外甥自居。
    不是我无能,而是打我的是我家长辈,我打不过很正常。
    接盘了匈奴的鲜卑,其实有相当一部分是由匈奴人转化过来的。
    喜欢认长辈的风气自然也遗传了下来。
    毕竟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份,可以对北地蛮夷说我祖上高贵,我血统高贵,和你们蛮夷不一样。
    固然很爽。
    但当攀附的人家找上门来的时候,那就有点尴尬加心虚了。
    久病的窦宾,突然不用人扶了,自己就能爬起来,对着窦品行礼:
    “不知窦公前来,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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