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下车朝她跑来时,她也犹豫过要不要说点类似“你认错人了”、“人有相似”之类的谎话,但这样说,也只是欲盖弥彰。
    最后只是沉默地退避了一步。
    “我以为你死了,阿卢,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语气中的惊喜令她颇为意外。
    她忍不住抬眸看了蜀王一眼,正好看到他将目光转向魏少游,随后,又落在她和魏少游交握的手上,勃然变色。
    “贱人!”他双目猛地一睁,猝然伸手抓她。
    魏少游眼一眯,截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抛了出去。
    蜀王被侍卫接扶住,还没站稳身子,便指着魏少游厉声喝道:“抓住他!”末了看向她,目光狠戾得同方才判若两人,“都抓起来!”
    话音落,兵甲精良的亲王府卫迅速将他们包围。
    魏少游一手紧抓住她,一手抬剑。
    利刃出鞘,如吟如啸。
    可蜀王的人何止现在包围他们的十几个?
    她心中一急,反握住魏少游的手,上前半步,挡在他面前,朝蜀王喊道:“殿下请听我解释!”
    蜀王面色狰狞:“先断了他两只手,本王再听你解释!”
    魏少游横剑在手,冷笑:“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她不知魏少游有几分把握,但这样的冲突分明凶险!
    “殿下三思!他、他是池侯的同门师弟!”她硬着头皮把池长庭搬出来。
    一听这话,不仅是蜀王,周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去年三名宰相相继请退,如今身为国丈及副相的陈留侯池长庭俨然已是朝中第一人。
    就连围攻二人的侍卫都面露犹疑。
    然而蜀王的脸色更难看了:“池长庭的同门就能欺辱天子手足不成!还不抓起来!”喝令罢,又咬牙切齿补了一句,“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边上成都府尹脸都绿了,忙上前低声劝:“殿下——”
    “闭嘴!”他目光几近疯狂,“别人怕池长庭,本王可不怕!”
    她不知道蜀王本来怕不怕池长庭,但现在看起来确实不怕,他仿佛已经被怒火烧得失了理智。
    “殿下在生什么气?觉得我骗了殿下?”她凄然一笑,“当年我确实差点死了,难道没死成让殿下失望了?”
    蜀王脸色变了变:“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蜀王殿下难道不知道?”她急促打断他,生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什么。
    她以为她在蜀县多独来独往,可放眼望去,却也有不少认识的面孔,一面或者两三面之缘,此时,这些人都面带惊惧地看着她。
    她突然害怕,害怕她的事在这里也传得人尽皆知,害怕她的事在每一个地方都传得人尽皆知。
    她还是没有那么勇敢,她还是会恐惧。
    激动之下,从话语到音调都不自觉尖锐起来:“事情从哪里传出来的?殿下会不知道?还是说,根本是殿下后悔了,想要我一死干净,免得碍了江侧妃的眼?”
    也不知哪句话刺激到了蜀王,他脸色瞬间煞白。
    “不、不是……我没有……”他摇头喃喃,失魂落魄。
    她见蜀王消了杀气,情绪也冷静了下来,低声道:“这里人多,殿下若要问当年事,还请容许我私下回禀——”
    ……
    “……虽然被救起,可也没想过自己会活下来,没有同任何人辞别……”
    没有继续寻死,是不忍辜负魏少游的相救,但也没有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具体什么时候活过来的,她也不知道。
    可能是被他拉着走的每一步都为她注入了生的可能。
    “……并非有意欺瞒殿下,只是没有勇气再面对京城的一切。”
    她述说的时候,蜀王一直垂着脸,光线被挡在他扶额的手掌外。
    一直到她说完,蜀王也仍旧沉默不语。
    和之前在街上的怒不可遏截然相反,显得沉郁,甚至有点痛苦。
    她虽然不解,但也不想多问,只道:“卢屏也好,杜屏也罢,都已经死了,殿下是个明白人,还请放过民女,只当未曾见过吧!”
    蜀王沉默片刻,哑声道:“倘若本王不肯呢?”
    这话一出,抱臂倚在门口的魏少游立即转脸来看,目光防备。
    “殿下想要如何?”她也警惕起来。
    蜀王抬眸看她,眸光沉沉,情绪有些复杂:“江氏已经被本王送走了。”
    她愕然不知该说什么。
    “当年蜀王府门前的闹剧,就是江氏的手笔,她不愿本王纳妃,当面应承得柔顺,私下却是蛇蝎心肠,”提起曾经爱如珍宝的女人,蜀王一脸疲惫,“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单纯善良的柔弱女子,不想被蒙蔽了这么多年……”
    她愕然失语。
    当年蜀王为了保护江侧妃,蜀王可谓殚精竭虑,百般筹谋,不惜违抗圣命。
    她答应蜀王的条件后,不是没有羡慕过江侧妃。
    没想到,江侧妃竟然嫉妒着她……
    “是我的过失,让江氏害了你,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心中愧痛不已……”他闭了闭眼,脸上的痛苦真真实实。
    她一时觉得蜀王有眼无珠,连枕边人也看不透;一时又觉得蜀王无情,多年恩爱,又是长子生母,说送走就送走了;可见他为自己的“枉死”痛苦,又觉得他挺有良心。
    实在是复杂。
    她心中一叹,道:“如今我还活着,殿下也可以放下了。”
    蜀王是好是坏,与她也没太大关联。
    他睁开眼,目中露出几许期盼:“阿卢,蜀王妃的位置一直空着,除了你,我没有考虑过任何人!”
    她心中一惊,耳边隐隐听见剑刃磨鞘声,忙道:“殿下先前只是因为江侧妃才选了我,如今、如今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也实在不愿再回京城!”
    “不想回可以不回,”蜀王目光灼亮地看着她,“本王已奉诏就藩,日后便长居蜀地——”
    “阿卢,这原是本王欠你的,日后本王一定加倍补偿你!”
    “今天也是长了见识,原来蜀王殿下补偿的方式就是强抢为妻!”门口魏少游忍不住嗤笑道,也不知哪处关节发出了清脆拧响,虽仍站在门外,姿态却莫名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感觉,引得门外的侍卫也紧张起来。
    她安抚地看了魏少游一眼,朝着蜀王盈盈一拜:“殿下是一片好意,我心里明白,只是如今,我既不再是卢屏,也没了当年许嫁殿下的心思,还请殿下成全!”
    蜀王皱眉道:“为何当年那样的条件你都愿意,如今本王承诺会好好对你,你却不愿了?”说着,看了魏少游一眼,脸色微沉。
    她笑了笑:“当年是当年,殿下若有意弥补,我倒是有两个要求——”
    ……
    “什么意思?我养不起你吗?”一出门,魏少游就嘀咕抱怨。
    她向蜀王提的两个要求,其一是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她;其二是赠金千两。
    蜀王原本是不愿意的,她便又道:“江侧妃害我名声扫地,我好不容易隐姓埋名重新开始,殿下若不答应这条,和江侧妃所为有什么区别?我背井离乡,不得锦衣玉食,金银的短缺也是急需殿下弥补的,殿下若答应了这两条,才是补偿到了。”
    至于蜀王妃一位,她当然是费了一番口舌拒绝了。
    没想到魏少游会在意这个,她她弯唇笑道:“蜀王的宠妾害我,他也有责任,说是欠了我也没错,可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只能管他要金银,这样一来,不就两清了?”
    他笑着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赞许道:“阿柳真是懂事!我们才不跟这种人有任何瓜葛!”说罢,又皱眉翻旧账,“为什么当初那样的条件你都愿意嫁他?”蜀王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微怔,轻声道:“他说他心里只有江侧妃,我想……情有独钟,他一定不想碰我……”
    魏少游猛地抓紧她的手,想起她昨日的隐忍和压抑。
    她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道:“如果是你,我、我也想的……”
    魏少游听得心口发烫。
    她说的是“她想”,而不是“她愿意”。
    他忍不住贴近她耳畔问:“老实交代,你觊觎我的身子多久了?”
    她红了脸:“我没……你才……”
    “你怎么知道我馋你身子很久了?”他附耳低笑,笑得她抬头都不敢了,“客栈那晚,我就想……”
    其实她也是……
    正羞极要恼,突然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掉头反向走。
    “去哪儿?”她明明记得车停在西面。
    “去县衙!”他扣紧她的手,“今天日子不错,索性先去县衙把婚书办了!”
    这么突然……
    她有点回不过神:“这样会不会、会不会启程太晚了?”
    “太晚就明天再走!”魏少游回头看她,眉梢暧昧轻扬,“宅子已经退了,今晚就住上次那家客栈吧?”
    ……
    永嘉六年,春。
    她微仰着脸,望着宫城巍峨。
    七年了。
    她回来了。
    宫门内人皆肃穆,却有一道身影疾走仓促。
    她虽然看着觉得有些陌生,心里却自然而然猜到了是谁,不自觉笑了起来。
    到了眼前,还是旧时朝夕相对时的模样,只是显得干练许多。
    “你……可回来了……”夏辉说着,红了眼眶。
    她想笑,却先落了泪:“我也没想到还能回来。”
    “有什么不能的?想回来就回来,娘娘和我从未忘记你!”夏辉说着,目光落在她牵着的小女孩身上。
    “这是阿欢?”夏辉难得软了声音。
    她含笑点头,对小女孩儿道:“阿欢,这是周夫人。”
    小女孩儿抱拳拱手,奶声奶气道:“周夫人有礼!在下魏尽欢,七凤谷第六代弟子!”
    夏辉被逗笑了,伸手要去牵她,她却将两只小手背到身后,仰着下巴傲然道:“阿欢已经开始习武了,自己能走!”
    “这么小就开始习武了?”夏辉惊讶道。
    她“噗嗤”笑道:“还没出生,少游就要给她念内功心法,刚会爬,就天天给她比划拳法,现在有事没事便折根树枝说要教她练剑,阿欢也喜欢,便随他们父女玩去。”
    小女孩严肃地看了她一眼,道:“阿欢不是玩,阿欢是习武!”
    惹得夏辉稀罕不已。
    说说笑笑到了安仁殿。
    见到池皇后时,她一阵恍惚。
    没有想象中的盛装华服,淡淡春衫,软软青丝,眉目依然柔软娇憨,仿佛七年的时光未曾流逝,仍旧是当年天真可人的闺中少女。
    甚至见了她时,还是像从前一样轻易红了眼眶。
    她在民间也常听说帝后情深,此时见了才有深切感受。
    这是宠到了骨子里,才把岁月的侵蚀都挡在外面。
    “这次回来不走了吧?”池皇后含着泪问,眼里满是“别走了别走了”的怂恿。
    她忍不住笑了,却没有如池皇后所愿答应下来:“少游说孩子大了,应该带出去见见世面。”
    池棠不以为然:“阿欢才四岁,哪里大了?京城不能见世面?你们看不起太极宫?”说着,捧起手边点心,招呼小女孩过来,诱哄道,“阿欢可愿留在京城?我这里有好吃的!”
    小女孩虽然眼睛黏在点心上,语气却丝毫不为所动:“我已经不是只知道吃点心的三岁小孩了!”
    池棠愣了愣,捧腹大笑。
    “阿欢、阿欢可真是太、太、太懂事了,”池棠拭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我真是喜欢阿欢的性子,恨不能留下给小公主作伴。”
    继永嘉二年诞下皇长子后,去年秋,池皇后又生了一名公主。
    向来沉稳内敛的皇帝陛下高兴得在承天门外大摆流水席,还亲手酿了九十九坛女儿红埋在太极宫内苑的海棠林内,与陈留侯争论了整整一个月,最后终于在小公主满月时定下大名——李昭。
    小公主这一生的荣宠已是注定,谁不想送自家女儿为小公主作伴?
    她也是有些心动,当年仓促离开,愧疚至今,也想有所弥补,可让她牺牲女儿去弥补自己的过失——
    “可我也知道,你们在外面,肯定比在京城、在宫里快活,”池皇后又叹道,“你现在看着比从前不知好多少,”认真端详了她一会儿,用力点头,“哪儿都好!”
    “既然好,那就去吧!”池棠说罢,又拉起小女孩的手摇了摇,笑嘻嘻道:“阿欢学好了武功来保护我家阿昭可好?”
    “阿昭是什么?”小女孩严肃地问。
    池棠笑道:“阿昭是我的女儿,她还很小,才半岁,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小女孩很是心动。
    池棠便唤来宫女带她去后殿看睡着的小公主,转头又问君柳:“你们打算带阿欢去哪儿呢?”
    她眼里露出几分怀念:“少游说,想再去一次回乐,顺利的话,往西域走走。”
    池棠怔了怔,口中喃喃:“西域啊……”
    君柳知道她在想什么,便问:“陆先生这些年可有消息?”
    问得池棠又红了眼眶:“每年上一封奏章,就是不见回来,四年前本来有一次要回来的,都走到武威郡了,又匆匆折返……这些年听说跟突厥人打了不下十几回,西域十几个小国,降了又叛,叛了又降,不见安稳,衫衫成亲,陆二哥成亲,她都没能回来……”
    君柳轻叹,正要安慰两句,突然,听见熟悉的一阵疾喊:“棠棠棠棠棠棠……”
    她忍俊不禁。
    很多人都没有变,真好。
    呼喊声中,一道人影闪现,正是何必。
    何必轻功绝顶,此时竟也跑得头上冒汗。
    “棠棠,陛下还在太极殿,朝会还没散,今天来了许多——”
    “陛下让你来传什么话这么急?”池棠打断他问。
    他面色一喜:“是喜事!陛下说你肯定很想知道,等不及散朝就让我先回来传消息,谁叫我跑得快呢!虽然太极殿离这里也没多远——”
    “什么喜事?”池棠只好再次打断他。
    “你先生、陆大姑娘要回来了!”
    (画屏番外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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