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苒看着蜀军从四面八方漫延过来。
    这一仗是后半夜打起来的,到午后,李苒站在金县城头,已经能看到在一轮一轮蜀兵的冲锋下,一步步后退的朝廷军防线了。
    周娥推着李苒下了城墙,安孝锐已经聚齐了诸人,都穿着和李苒那一身没有分别的杂色细布衣服,上了马,夹杂在已经不多的逃难人群中,出了城门。
    逃出城门的金县百姓,都是奔着襄阳而去,李苒一群近百人,虽然衣服普通,可近百匹良马聚在一起,却十分显眼。
    “咱们跟他们分开走。”李苒前后看了看,和紧挨在她身侧的周娥道。
    “嗯。”周娥看了眼安孝锐,点头应了,示意众人,勒马冲进刚刚耕耘出来的农田,往不远处的树林冲过去。
    刚冲入树林,金县一侧,一队轻骑兵散成扇形,越过金县,疾冲往前,正往襄阳方向逃难的人流突然混乱起来,掉过头,惊恐万状的往金县奔回去。
    “得赶紧走!”周娥神情严厉起来。
    “往那边。”安孝锐指向侧后。
    “那边不行,往回走!”周娥全神贯注的听了一会儿,示意金县另一侧。
    “好。”安孝锐答的极快,一声好字出来,已经摘下狭长的刀,握在手里掂了掂。
    “人太多,分成两路,你带她们往那边走。”
    周娥看着余婆,指着紫茄等人,示意她们往刚才安孝锐指向的方向走。
    “好。”余婆应声干脆,带着紫茄等只是骑术不错的丫头和婆子们,先疾冲出去。
    周娥看着她们冲出一射之地,摘下枪,冲到安孝锐前面,往林子里冲出一段,往余婆她们相反的方向直冲往前。
    李苒伏在马上,紧跟在王翠马后。
    刚过金县,迎面一片溃败的朝廷军后面,十几骑追杀而来。
    周娥冲安孝锐比划了下,看着溃军从不远处奔过,迎着十几骑轻骑冲杀出去。
    李苒被王翠等人围在中间,屏气看着一左一右,冲的极快的周娥和安孝锐。
    周娥招式干脆简单,李苒只能看到她的长枪刺出,再刺出,安孝锐的长刀左劈左砍,寒光四溢。
    刀光和血肉交错,在红彤的夕阳光下,刺出的长枪,长刀的寒光,喷撒的鲜血,飞起的肢体,摔落下马的尸体,让李苒恍惚觉得,眼前的一切,应该用一个屏幕框起来,或者,片刻之后,会有一声高喊,然后满地的尸首爬起来,笑着说着,拍着尘土,喝着饮料,庆贺这一场戏顺利拍完。
    “快走!”王翠一鞭子抽在李苒马上。
    李苒几乎就是凭着直觉,俯身贴近马背,抖动缰绳,纵马往前。
    周娥冲在最前,安孝锐紧随其后,十几名精锐跟在两侧,在一队队的骑兵精锐躲闪往前,杀过避不过的敌军。
    李苒俯身贴近马背,紧盯着前面的王翠,无暇他顾。
    天色黑透时,众人冲进一片洼地,前面一片黑暗安静,侧后马蹄声,刀枪撞击声密集刺耳。
    “警戒。”周娥勒停马,一边吩咐安孝锐,一边跳下马,大步流星冲上旁边高处,隐在棵大树旁,四下张望。
    “好象,方向不大对?”看着周娥冲回来,安孝锐看着她道。
    “嗯。”周娥脸色阴沉,站到马前,双手叉腰,环顾了一圈,抬手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警戒,远一点。
    其余,下马,吃饱,歇一会儿,咱们得杀回去。”
    “这是哪儿?”李苒跳下马,走到周娥身边。
    “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咱们那边了。”周娥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马背上摸干粮和水。
    “能绕回去吗?”李苒回头看向杀声密集的身后。
    “那就不知道得绕多远了。”安孝锐也下了马,顺手摸出块咸肉,又摸了块饼子出来。
    “找个地方躲一躲,等咱们的人打过来?”李苒看着周围忙着喝水吃东西的四五十人。
    “不管是打过去,还是打回来,大兵压过来,都太危险了,不能等在这儿。
    周将军说得对,现在杀回去,还能有几分胜算。”
    安孝锐一边咬着咸肉,一边笑道。
    “放心吧,最多这点人拼光,肯定能把你平安送回去,桃浓呢?你跟着她,等王翠她俩也往上冲了,她就交给你了,到那时候,再怎么也能回到咱们的地儿了,你护好她。”
    周娥一边咬着只咸饼子,一边晃着脖子活动着肩膀。
    “往前走,绕回去。”李苒简洁干脆道。
    “我跟你说了,让你放心你就尽管放心,肯定能让你活着回去……”
    “我能活着回去,你们呢?他们呢?”李苒打断了周娥的话。
    “沙场之上,生死都寻常,至少这些人,没有怕死的。”安孝锐指着众人笑道。
    “可是这么死不值得。
    往前,不过多绕点儿路,大家都能活着回去的机会就大了很多,是不是?
    我,和你们,还有他们,这会儿就冲回去,还是绕上几天,或者十几几十天,哪天几个月半年再回去,都没什么分别,是不是?
    咱们都算是闲人。”
    李苒看着周娥。
    “大帅……”周娥拧眉看着李苒。
    “我又没死,就算死了……”
    李苒的话顿住,片刻,看着周娥笑道:“就是绕点儿路而已,你不是常说,我是个福大命大的。”
    “现在往回走,也不见得就能万全,还是往前好。”
    桃浓咬着饼子,指指杀声密集的后面,手指划了一圈。
    “咱们这些人,除了你和他的亲兵,其余的,都是硬探,还都是好手,是吧?往前走多合适呢,姑娘说得对,最多就是多绕点儿路。
    这会儿回头杀回去,可真不保准。”
    “我觉得,有点儿道理。”安孝锐看看周娥,再看看李苒。
    他不是很确定周娥刚才那句大帅是什么意思,谢将军那么个铁石心肠的人……嗯,担心肯定是担心,别的,可不见得……
    安孝锐想的有几分走神。
    “你俩看呢?”周娥转头看向王翠和沈麦。
    “往前吧,能不死,尽量活着。”王翠答的极干脆。
    “行。那别歇了,咱们赶紧走,要绕,就得绕远些,至少得越过栎城。”
    周娥三口两口吃完饼子,等马吃个差不多,带着众人,上马往前。
    一行人在夜色中径直往西,急赶了一夜,天色近明时,探哨找到处一面临着山崖的隐秘林地,众人下了马,周娥和安孝锐忙着安排人照料马匹,外出探看。
    李苒拢了堆枯干的茅草和树叶,蜷缩睡觉。
    ……………………
    清晨的栎城。
    十几个铠甲上还带着新鲜血渍的骑兵,押着四五辆大车,急冲进城北的那座临时帅府。
    祁伊站在那棵枝繁叶密的香樟树下,看着从大车上一个接一个下来的丫头婆子们。
    几辆大车空下来,掉个头被拉出去,紫茄等人挤挨在一起,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周。
    祁伊往后两步坐下,仔细打量了几遍众人,示意旁边侍立的小厮,“把站在最前的那个叫过来。”
    小厮答应,一路小跑过去,点着紫茄,示意她跟他过来。
    紫茄提着颗心,跟着小厮走到祁伊面前。
    祁伊放下茶杯,仔细打量了一遍紫茄,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在哪里当差?”
    “婢子叫紫茄,今年十九,婢子在王妃身边侍候。”紫茄答的规规矩矩。
    紫茄的顺从配合,让祁伊有一丝意外。
    “王妃身边的掌总大丫头紫茄?”
    “是。”紫茄垂手应是。
    “和你一起的那些人呢?也都是在你们王妃身边侍候的?哪个是青茄?”祁伊紧盯着紫茄的神情。
    “一半是在王妃身边侍候的,一半是粗使的,还有几个武婢。刚才和婢子站在一起的,就是青茄。”
    紫茄垂着眼,有问必答。
    “喔。”祁伊眼睛微眯,拖着尾音喔了一声,端起杯子,似抿非抿的抿了口茶,才接着问道:“你们王妃呢?”
    “不知道,我们人多,出了城就分成了三四拨,或是四五拨。”
    “谁跟你们王妃在一起?”祁伊从紫茄看向紧张的盯着这边的青茄等人。
    “周将军。”
    “周娥?”
    “是。”
    “除了周娥,在你们王妃身边护卫的,还有谁?”
    “婢子知道的,就只有周将军。”紫茄垂着眼。
    “前一阵子,你们王爷没往你们王妃身边增派护卫?”祁伊斜着紫茄。
    “婢子不知道,周将军,还有那些护卫,都是外头的事儿。”
    “你们王爷待你们王妃如何?是不是很好?”祁伊转了话题。
    “婢子不知道,王爷回来时,婢子们都是要到外头听传唤的。”
    “喔。”祁伊没滋没味的喔了一声,“听说你们王妃不爱说话,常常三五天不说一句话?”
    “婢子没听说过,王妃有什么吩咐,都是说出来的。”
    祁伊呆了一瞬,随即笑起来,“都是说出来的,这话有意思。周娥带了多少人跟在你们王妃身边?”
    “跟我们这一群人差不多。”紫茄垂着眼,她们这一群有二十来个人。
    “都是哪些人?叫什么?”
    “婢子不知道。”
    “你们王妃喜欢吃什么?王爷呢?”
    “王妃吃东西从不挑剔,相较之下,爱吃鱼羊,鱼喜欢清蒸,羊肉怎么做都行,不爱油腻。王爷喜欢吃什么,婢子不知道,王爷的饮食起居都是石南石爷他们打理,从不许婢子们近身。”
    “你们从前都是在沈老夫人身边侍候的?”
    “是。”
    “你们王妃待你们如何?王爷呢?”
    “王妃等我们极好。王爷也好。”
    “听说谢家从上到下,都极有风骨,你倒是随和。”祁伊眯眼看着紫茄。
    “这是王妃的吩咐,王妃说,我们都是些身不由已的下人,若是碰到今天这样的事儿,问什么说什么,不必为了风骨,枉受苦难,甚至葬送了性命。”
    “你也没说什么,不说一问三不知,也差不多了。”
    “婢子真不知道,王妃从不让婢子们知道婢子们不该知道的事儿,王妃说,这是为了婢子们好。”紫茄垂手垂眼。
    “是信不过你们吧?”祁伊看向小心看着他的青茄等人。
    紫茄垂手垂眼,没说话。
    “带她下去。”祁伊示意小厮。
    小厮上前,押着紫茄绕过那棵香樟树,往后面过去。
    祁伊示意另一个小厮,把青茄叫了过去。
    祁伊一个个叫过二十几个丫头婆子询问完,坐着抿了半杯茶,站起来进了屋。
    屋里,简明锐放下战报,看向祁伊:“审得怎么样?”
    “很有意思。”
    祁伊坐到简明锐对面,将紫茄那些话简单说了一遍。
    “二十几个人,说辞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谢家家奴。”
    “谢家治家之严之能,就是在世家中间,也是数一数二的。”简明锐带着笑。
    “嗯,一个个知无不言,可个个一无所知。
    都说是李姑娘的吩咐,这位李姑娘……”
    祁伊的话顿住,沉默片刻,才看着简明锐,语调里隐隐透着丝赞叹:“这份仁心,和仁宗一脉相承。”
    “这是防范极严,连近身侍候的大丫头,都一无所知,防成这样,哼。”简明锐冷哼了一声。
    祁伊看着他,片刻,笑道:“照传过来的线报看,李姑娘一行人,应该是顺着咱们留的缺口,往西走了。
    她身边应该不止二十几个人,得赶紧撒网搜索。”
    ……………………
    一觉醒来,李苒睁开眼,看着透过浓密的树叶,星星点点的照下来灿烂阳光,眯眼避开正好照在脸上的一星阳光,撑坐起来。
    在她前面不远,周娥和王翠、桃浓坐在一起,正低低说着话,周娥旁边,安孝锐摊着手脚,正仰面睡得香甜。
    李苒爬起来,挪过去坐到周娥旁边。
    ”这是哪里?“李苒接过桃浓递给她的水袋,看着周娥问道。
    ”栎城南边,离栎城百十里吧。”
    周娥递了半块咸肉给李苒。
    “让人去最近的县城打听去了,刚才我和小五推演过两遍,荆湖北路那边应该打起来了,才让他们有了这次偷袭的机会,等探报打听回来,咱们就启程往南走,不过一两天,就能进到荆湖北路了。”
    李苒慢慢咬着咸肉,凝神听着想着,低低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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