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湘已经转过身疾步走了,陡然听到这冷冰冰的声音,心里就不由泛起些酸楚。自从糊涂休妻之后,他一眼都没见过她。这么一想,他心里那道酸愈发的浓了。
    旁边钱氏对董氏道:“妹子,梅府的大爷来吊唁了。”
    梅湘垂眸敛起难堪窘迫的神色,他转过身来,遥遥作了个揖,口中称呼道:“胡家娘子。”说话间,梅湘也不敢看对面那人,只望着脚边的一方灰砖。
    董氏淡淡道:“梅大爷,可是我昨天还的银子缺了?”
    她当他来要银子的。
    梅湘心底的酸已经变成了涩意。他连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钱氏十分识趣,对董氏道:“我进去看看胡大娘。”——胡大娘身子骨再硬朗,毕竟年纪大了,听到胡三彪的死讯,根本经不住打击直接就晕过去,现在外面一切都是董氏在操持。
    钱氏离开后,梅湘才道:“胡娘子,我今日来只是想对你说,我们在外面打仗,没有找到人,就不会信他们是真的不在。所以,还望胡娘子莫要太伤心。而且,那些银子都是兄弟们凑出来的,是个心意,你就拿着,好好等他回来……”
    “梅大爷,”董氏打断梅湘,“不管三彪在不在,我们都不能欠任何人的。那银子我们是真的不能要,也谢过诸位的好意。”
    她一向外面最是柔软,里头却最为刚烈。
    梅湘无奈的垂下眼。
    董氏又道:“谢谢今日梅大爷来吊唁三彪。我们孤儿寡母的不方便接待男客,就在这儿谢过梅大爷了。”她说着略略欠了欠身。
    梅湘这才敢抬起眼,看了看门边那人一眼。
    董氏比原先嫁给他的时候,养得圆润许多,只是因为恸哭,所以面色显得苍白。
    梅湘低下头,又深深作了个揖。
    等他再度起身,胡家的门已经阖上。那两扇门禁闭着,两边悬着白幡,被风一吹,轻轻拂动,正是世间无法挽回的悲苦。
    里面,董氏沉默的走进灵堂,继续跪在那儿烧纸钱。胡家没什么亲戚,她们又是一屋子女人,这灵堂连具棺木都没有,显得愈发冷静空寂。钱氏从胡大娘房里出来,到董氏跟前打听道:“梅大爷走了?没说什么?”
    董氏抬起头,眸子里满是厌恶之情。
    那目光是真的冷啊,钱氏原本还要说什么,立刻识相的闭了嘴。
    梅湘失魂落魄的回到府,就被乔氏请过去。
    见到他,乔氏气得手指都要戳到他脑门上了:“湘哥儿啊,你就是个糊涂蛋。当初她人好端端在府里呢,你乱折腾,现在她男人不在了,你又跑过去瞎凑热闹!”
    梅湘低着头,不说话。
    乔氏道:“她是肯定不会回头的,现在还戴着孝呢,你也别打她主意。”
    “娘!”梅湘闷头道,“我做这些不是非要娶她,我就是、就是觉得她可怜,我心里难受!”
    “既然不是非要娶她,娘正好给你相看了几个……”
    乔氏话没说完,梅湘蹭的站起来,不耐烦道:“娘,我暂时不想娶呢。”说着他跑回自己房里。梅湘躺在炕上发着呆,外头的丫鬟道:“大爷,姨娘说大爷回来之后,还没……”
    梅湘更加嫌烦,吼道:“哪儿都不去!”
    外面的丫鬟就闭嘴了。
    翌日,梅茹去给乔氏请安,发现乔氏脸冷着呢,跟冰山一样,“娘,这是怎么了?”
    乔氏叹气:“你们兄妹两个就没一个省心的!”
    一大清早底下的人就来说大爷又出府去了。他还能去哪儿?无非就是蹲胡家墙角边,悄悄守着罢了。胡家一个寡妇,一个老娘,还有一个幼子……这日子艰难啊,梅湘怕有人欺负他们。
    梅茹哄道:“娘你生哥哥的气就罢了,干嘛扯着我?”
    “你也是个不省心的!”乔氏唬了她一眼。一想到梅茹没着落的婚事,再想到这丫头使小性子将皇后得罪了,乔氏就忍不住叹气。她耳提面命叮嘱道:“这些日子你就在府里待着,哪儿也别去。”
    “知道。”梅茹点头。
    ……
    胡三彪的丧事办了三天。
    胡家没什么亲戚,又一屋子女人,这事儿显得格外麻烦,里里外外都是董氏在操持。出殡那天,她抱着小长生走在前面,泪水涟涟。胡三彪没有尸首,所以只做了个衣冠冢。在坟前,董氏还是抱着小长生给他磕了头。
    胡大娘又哭岔了气,捶胸顿足,早早被人扶回去歇着了。
    这日回去,和穗雇了辆马车。董氏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路边就有几人探头探脑打量。那几个都是附近的二流子。董氏只当没在意,快步往里面去。她越是这样,还越有人起哄,董氏连忙让和穗掩门,就听外面有人低喝:“干什么你们?!”
    董氏脚步没停,抱着长生回了房。
    小半晌,和穗进来道:“姑娘,先前梅大爷来了,给了个包袱,说是姑爷的。梅大爷又说,这是他这次回京带回来的,现在才寻到机会送来。”
    瞥了眼那熟悉的包袱,董氏眼圈儿便红了。她正色道:“你去外头跟梅大爷客套的道声谢。”和穗点头,将手里的包袱搁下来便退了出去。
    那包袱就在旁边,董氏解开。就见里面叠的整整齐齐的是她做得衫子,其中有些干净的还没来得及穿,有些已经明显洗过,那是穿过了的。董氏一件一件拿出来,发现最底下那件的夹层里,是她寄过去的所有家书。那人叠成小小的,一封一封贴身放着。
    董氏眼泪又出来了。
    她独自枯坐在冷冷清清的房里,将这件衫子放在枕头边。
    ……
    梅茹拂了皇后的好意,又担心那恶心太子暗地使坏,她这段时日便跟平阳先生告了假,也没脸再去胡家,只安安分分的留在府里看看书、作作画。
    每年冬天,都是最最冷清的时候。
    梅蒨明年三月成亲,她现在跟着小吴氏学习管家、主持中馈、迎来送往之事,当然没什么闲暇功夫。整个国公府就属梅茹和萍姐儿最闲。萍姐儿是最没耐性的,而且那张嘴比梅茹还要厉害、更不饶人。
    其实萍姐儿前世过得不好,一张嘴得罪了不少人,最后国公府没落了,萍姐儿落个被休的下场。
    梅茹不舍得这个妹妹再如此苦了,便在旁偶尔点几句,省的她吃亏。
    姐俩的感情因此亲近了不少。
    在府里闲呆着的这些时日,梅茹还是收到过傅钊的口信。傅钊说有急事找她,约她去四喜堂。上次傅铮就是拿这些话哄她,梅茹当然不会上第二次的当,免得去了被那人看笑话。
    迟迟见不到梅茹,傅钊急了。
    他想直接请父皇赐婚的,但这样太过冒昧,他怕梅茹不高兴或者不愿意,所以就想当面问清楚,没想到梅茹突然不搭理他了。傅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其中到底发生何事。
    幸好之前梅茹已经婉言拒绝了皇后,太子又没什么动作,傅钊才稍稍安心。何况,众人面前还有件大事——
    傅铮的婚事。
    傅铮这次九死一生回来,又身负重伤,连能文能武的右臂都废了,延昌帝心有愧疚,自然想在婚事上好好弥补这个儿子。
    李皇后便替傅铮看中了一门亲事。
    但李皇后存着私心,她替傅铮看的这门亲事寻寻常常,不功不过。延昌帝得知后没说话,只宣傅铮进宫,问傅铮自己的意思。
    这还用问么?
    傅钊暗自思忖道,七哥肯定会求娶周姐姐——周素卿到现在还没定亲呢——父皇既然觉得亏欠七哥,当然会同意这门亲事。
    其实延昌帝也明白傅铮和周素卿的事,所以给傅铮一个机会罢了。
    熟料这事儿大大出人意料,傅铮谁都没有求娶,反而当面拒绝延昌帝的好意!
    延昌帝不解,傅钊不解,而周素卿知道后,更是在府里气得伏案直哭。
    周素卿和傅铮是京城里人尽皆知的一对。若不是上次傅铮落魄、贺太傅阻拦,他们俩恐怕早就成亲了……没想到这次傅铮谁都不娶,更没有娶她,直接狠狠拂了她的脸面,让她在京城还怎么做人?
    周素卿越想越难受,亦越想越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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