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声音极低,被乐声遮掩,更是微不可闻。慕典云微微一震,想不到他耳目如此灵动,竟能得悉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事。
    而他提起这事,既是为了磨一磨江湖人的锐气,也准备就此坦言。
    慕典云道:“我相信他就是庞斑的首徒,方夜羽的师兄,和陈贵妃内外合作,暗算于你。虚……鬼王也这么认为。如今应天府中,已经有了庞斑、红日法王等绝世高人,又来一个水月大宗。倘若他们联手,哪怕浪翻云也要吃亏,还请陈兄留意。”
    朱元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似乎没把这结论放在心上,又道:“我想请先生进宫一趟。”
    慕典云一愣,立即明白他的用意,应道:“陈贵妃精通混毒之术,毒质分开的时候,任何神医都查验不出,我也无能为力。”
    他上花船用陈做假姓,可见对陈贵妃动了真情。然而陈贵妃正是下手害他的可疑人物,朱元璋要他入宫,无非是想检查陈贵妃居住的宫室,把事情弄清楚。如果检验不出毒物,他心一软,没准又把这蛇蝎美人放出来。
    朱元璋眼中微露失望神色,叹道:“老公公也这么说。”
    陈贵妃对易容成薛明玉的浪翻云下手,暴露自己的毒术。这条消息经由鬼王,到碧天雁,再到朱元璋,早已无所遁形。这些天,他的饮食安全已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一杯茶都要经过药物专家反复检验。但最令他失望的,还是陈贵妃的背叛。
    他已经老了,明知留着陈贵妃,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仍迟迟下不了手将她处死。如今希望再次破灭,他心情顿时十分不快。
    风行烈插言道:“陈兄请恕风某直言,风某对你们的事半点兴趣也没有,但同样不想看到生灵涂炭,所以有些话不得不说。”
    朱元璋颔首道:“但说无妨。”
    风行烈道:“如今局势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胡惟庸、蓝玉等人包藏祸心。陈兄不宜偏向皇太孙,毕竟燕王才能帮你铲除毒瘤。我听说你把山东布政司换成皇太孙的人,山东离高句丽和东瀛距离极近,万一……”
    这些话均是鬼王闲谈时所说,风行烈感到有必要转述给朱元璋。
    然而,朱元璋脸色微变,斩钉截铁道:“卿家不必再说了!”
    他对朱允炆的维护实在超出情理,只能解释为上了年纪的人疼爱孙儿。不管原因为何,自此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谈及允炆和燕王。好在他脑筋还算清楚,最后金口玉言,亲口许诺如果他们想对付天命教,叶素冬会尽力给予方便。
    从登船到告辞,慕典云一直打量着朱元璋,有时甚至到冒犯的程度,想从气色中看出他是否有遭受暗算。可惜朱元璋神采飞扬,双目有神,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异常。
    医者谓之望闻问切,望闻问已经无用,只剩亲手切脉一个选择。朱元璋绝口不提,慕典云也不想主动开口。
    临下船的时候,他耳中忽然钻入一个慈和的声音,“如何?”
    这声音正是发自老公公口中。他以聚音成线的功夫,询问慕典云有否看出端倪,显然对宫中事一清二楚,也知道他的身份。
    慕典云犹豫一下,传音回去道:“我看不出来。”
    虚夜月亦准备回府,屈尊恩准两人送她回去。路上风行烈感叹道:“叶素冬也是白道中数得上的高手,看他在朱元璋脸前唯唯诺诺的模样,我都替他难受,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慕典云笑道:“那是因为西宁派并非真正的名门大派,不借朝廷的势力,根本无法达到如今的地位。你看少林派同为八派的领头人,就很少买朝廷的面子。”
    虚夜月骑在马上,抿嘴一笑道:“朱叔叔很看得上你们两个呢,大概也觉得你们不像寻常男人般惹人厌烦。月儿敢说,慕小哥你一点头,太医院医正的位置便是你的了。”
    她最近厌烦了客客气气的态度,每次见面均有新的称呼出来。慕典云无奈道:“然后我就像叶素冬那样,对朱元璋唯唯诺诺?”
    虚夜月道:“唯唯诺诺的男人最没有英雄气概,那些蠢材没一个懂得这道理。唉,可惜浪翻云和阿爹见面的时候,我恰好不在府中。你们和他熟悉,跟他说再来一趟,让月儿也见见他。”
    慕风两人本拟将朱元璋遇刺之事告知鬼王,怎知一路说笑,到得鬼王府门前,只听钟声鸣响,才发现府中灯火通明,大异平时。
    虚夜月二话没说,将缰绳甩给迎上来的家丁,纵身飞掠进去。
    家将守卫齐聚在巨大的练武场上,呈包围之势,围着站在屋顶上的五道人影。
    入府之前,慕典云猜想范良极不死心,又来骚扰虚若无,惹出偌大阵势,见到这五道人影才放下心来。但他的注意力立刻又被中间那道高大笔挺的人影夺走。
    那人负手而立,穿着东瀛人常见的外褂和裤子,背负样式奇特的长刀。他脸容阴鸷,双目如电,头发已经雪白,毫无老年人的衰弱之态,只会让人觉得可怕。他的打扮并不华贵,反而非常简单朴实,但只静立在那里,就有睥睨众人的气概。
    虚若无不在广场上。
    自从鹰刀在鬼王府的消息传出,前来盗刀的江湖人络绎不绝,这么壮观的场景还是第一次。虚夜月顾不得其他,找上荆城冷,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可怕的人恰好于此时开口,道:“素闻鬼王虚若无乃明室第一强手,本宗则为幕府首席刀客,今本宗不远千里涉洋渡海而来,但求能与虚兄决一死战,于愿足矣!”
    风行烈蓦地停步,骇然道:“怎么会是水月大宗?”
    水月大宗行刺失败,离去时受了不轻的内伤,虽于性命无碍,但说什么都不可能在这时挑战虚若无这等强手,除非他活得腻了。他停步之后,下意识观察屋顶上的人影轮廓,试图找出他和那刺客的不同之处。
    慕典云的惊讶绝不输给他,皱眉道:“除非……除非这人是假冒的,要么那刺客根本不是水月大宗?”
    屋顶上这个水月大宗从容而立,给人以强大的压迫感,光看站立的姿势,就知道他的实力登峰造极,内功外功均臻化境。这么一个人,必定自恃身份,不肯冒用他人之名,何况他用真实面目现身,比黑衣刺客更可信。
    虚夜月的脑筋也不比他们慢,迫不及待地挥开荆城冷,跃入广场正中,娇声问道:“你今晚才行刺朱叔叔,不敌逃了,干吗又跑到这里撒野,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荆城冷和铁青衣齐声惊讶道:“皇上遇刺了?”
    虚夜月的话极不客气,但她容貌太美,让人很难对她真正生气,水月大宗并不例外。
    他被她问得一愣,顿了顿方阴沉沉地道:“胡说八道,本宗来到中原后,一直潜修静室,今夜才首次出关,何尝找过朱元璋的麻烦?”
    叶素冬的推测没有错,水月大宗的确是被蓝玉请到中原来的,目标中也的确有朱元璋。可他从未现身,更未和人动过手。
    今夜他急着挑战虚若无,是因为大批黑道高手和域外联军即将进入应天府,其中难免有人想要鹰刀。蓝玉请水月大宗引开鬼王,让自己能便宜行事,从鬼王卧室中盗出鹰刀。
    想不到第一次露面,就被虚夜月指为刺杀朱元璋的刺客。饶是他道心深厚,也被弄得一头雾水,不知该不该在这时计较哪个盈贼冒充他的身份。
    ☆、第五十三章
    虚夜月直接叫破朱元璋遇刺一事,令场上紧绷的气氛松懈下来,众人注意力纷纷从水月大宗身上转开。荆城冷和铁青衣交换了个眼色,均想虚若无也听到了她的话,不知会作何反应。
    毕竟鬼王与朱元璋的关系匪浅,原本心灰意冷,又因异族和天命教的现身,重新开始关注朝中局势,认为朱元璋再怎么沉溺权势,也比让阴狠邪恶的单玉如夺得大权好。
    若东瀛倭子当真行刺朱元璋,虚若无绝不会坐视,但水月大宗又矢口否认。像他这样的人,如若刺杀中原皇帝之后全身而退,定然非常自满,而非斥责虚夜月胡说。
    虚夜月道:“干了坏事还没胆认吗?还不滚下来受死。”
    她十足霸道的语气配合娇美绝伦的外表,形成强烈对比。水月大宗一愣,却不理她,冷笑道:“虚若无你难道就让女儿和手下替你抵挡敌人?不怕消息传了出去,旁人认为你是懦夫?”
    虚若无的声音从书房的方向传来道:“东瀛倭贼,当我不知道你的打算吗?你无非是想引开虚某,让蓝玉有机会盗取鹰刀,完善他的大正罡真气而已。你还是先试试能否闯过眼下的阻拦,或者你们的交手能引动我的兴趣,引我亲自出来见你一面。”
    在这个时候,胡惟庸和蓝玉很可能已经联手,共同对付朱元璋的削权计策。虚若无并不怕他们,但里赤媚正在进京路上,他们两人是多年宿敌,势必要有一场决战。水月大宗拼得起,虚若无却不得不保留实力,以免在决战中落于下风。
    虚夜月要水月大宗滚下来,并非只是年少气盛,也想看看他的刀法和那刺客是否相同。
    水月大宗冷哼一声,身形不动,人已从房顶落地,立在虚夜月对面。不过他似乎并不想对虚夜月下手,只以毫无感情的冰冷目光扫视鬼王府家将。
    荆城冷叫道:“师妹回来,让我试试他!”
    慕典云一直静立在旁,凝视着水月大宗。他的修为乃是场上诸人中最高的,在这个时候,已经触动水月大宗的灵识。两人眼光一碰,水月大宗冷笑道:“就算虚若无是自恃身份,你们又是为了什么?”
    慕典云向抽出鬼王鞭的荆城冷道:“我去吧,以便弄清楚这人到底是不是今晚的刺客。”
    荆城冷这才知道,他们今晚竟也和朱元璋待在一起。他犹豫了一瞬,慕典云飘然纵入广场正中,站到虚夜月身旁,目光落在样式奇特的水月刀身上。
    东瀛刀法有“殉道”的特质,出必见血,有时不惜是专为杀人而创的武功。若论有去无回的特性,它与燎原枪法有相似之处,但燎原枪法置诸死地而后生,东瀛刀法则只会带来死亡。
    他们在唐时未曾出过真正的武学大家,正是因为自身的毁灭倾向。武功发展到极致时,不仅毁灭敌人,也会毁灭自己。
    数百年过去,慕典云不清楚倭人的刀法是否与唐时不同,但想来总有相似之处。如果与黑衣刺客的刀法相似,便可证明他们之间确有联系。
    水月大宗的脸容冰冷的令人心悸,距离越近,就越能感觉到他的真气流动完美无缺,完全没有受过内伤的迹象。要么他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痊愈,要么那刺客根本不是他。
    他给人的感觉也与刺客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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