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内阁首辅周延儒对崔有海说道:“崔大人,你少跟皇上来这套?你在京师里做使臣都三四年了,哪个月你不到内阁里来几回的?几位内阁大学士,你见得还少么?”
    周延儒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再加上他却是地位尊崇,说得崔有海脸色一紧,忙解释道:“周大人,这也是我没法子啊。这几年鄙国国内年景不好,满洲鞑子又时常过来骚扰……这不,赈灾、养兵都要用钱,我们国小民弱,就只能来求天朝上国帮忙了……”
    周延儒闻言,面孔一板,答道:“天朝同贵国乃是父子之国,父亲帮衬儿子一把也是理所应当的。可儿子长大了,也要懂得自谋生路。关于这一点,我朝万历皇上早已有所论述。”
    温体仁的观点同周延儒相似,说话口吻却柔和了许多:“老崔啊,你别看我们是天朝大国,可大也有大的难处。这两年当今皇上励精图治,用钱的地方多,能帮衬你们的地方就少。等皇上治国见了成效,到时候自然是会关照贵国的。”
    温体仁再一次显示出了他出色的拍马屁的功力,三两句话里,便将崇祯皇帝和崔有海的顺毛捋了一遍,顿时将被周延儒弄得有些尴尬的气氛化解开来。
    正在这时,刚才被崇祯皇帝呵斥下去的大太监高起潜回来了,还亲手捧了一个大食盘,将食盘上新做的几样热腾腾的菜放在桌上,又取走了原有的几样残羹冷菜,这才将食盘递给身后的小太监,自己则谨小慎微地侍立在崇祯皇帝身后。
    崇祯心情尚好,自己先夹了一块蜜 肉,轻轻咬了一口,笑道:“朕这几年操劳国事,有时候就连吃饭的时间都挤不出来,许久没像今日这样同几位爱卿一同吃饭了。来来来,大家不要客气,今日我们没有君臣之分,只是朋友叙旧,多吃一点,多吃一点嘛!”
    皇帝嘴巴上虽然这么说,可没人会真的将皇帝当成朋友——更何况老朱家的传统,一向是翻脸无情的——要真的像朋友那样在饭桌上敬酒罚酒、放浪形骸,那自己的脑袋估计也留不到明天了。
    因此在座几位也都不敢大快朵颐、狼吞虎咽,而是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块小菜,放在嘴里仔细品尝。
    姬庆文面前摆的,只是一叠寻常的烤羊肉片,塞到嘴里一尝,只觉得这羊肉虽然肥美多 汁,可烤肉的厨子却好像是在吝惜调料一般,没给这羊肉赋予任何额外的美味,吃起来便没有更多的趣味。这让姬庆文觉得,这么好的一块羊肉,送到御膳房里也算是暴殄天物了,要是送到江南去让大老婆柳如是亲自下厨烹饪,搞不好能做出比这好吃十倍的烤羊肉来。
    崇祯皇帝看到姬庆文这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道:“姬庆文,听说你这狗才在江南赚了不少钱,据说还纳了个名妓做老婆,想必吃的也就是珍馐美味了,难道还觉得朕的御膳味道不好么?”
    姬庆文闻言一惊,忙把半口烤羊肉咽了下去,答道:“皇上也知道臣是个俗人,看到好看的人就想要接近一下、看到好吃的菜就想品尝品尝。那柳如是虽然曾经流落风尘,可毕竟是也是正经官宦人家出身……”
    崇祯皇帝倒也还算开明,摆摆手,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有几个吃饱了撑的御史写过奏章弹劾过你。可朕派人去一查,这几个言官背地里都去过妓院。哼!言不由衷、言行不一,全都被朕驳回去了。要是他们再敢多说废话,看朕一个个都给他们罢官免职!”
    姬庆文赶紧起身谢恩。
    却听崇祯皇帝又说道:“有话说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朕贵为天子,肚量自然要比别人要大得多。只要你实心给朕办事,你只要没有犯上作乱,朕一切都是能包容的!”
    崇祯话音刚落,姬庆文还来不及谢恩,周延儒、温体仁、乃至崔有海都忙不迭地开口颂圣,什么样的好话都说上了。
    尤其是崔有海,仗着自己是朝鲜使臣,连声拍马道:“圣上雅量宏志,海内文明,就是蛮夷未化之地,也争相传颂圣上大名……”
    忽听姬庆文问道:“崔使者,记得贵国朝鲜年年进贡、岁岁称臣,每次皇上总要赏赐一些金银绸缎。不知我苏州织造衙门生产的进贡彩织锦缎你们可曾收到过?”
    崔有海忙道:“当然,当然。天朝江南织物精美无比,而苏州织造衙门的进贡绸缎更是其中的极品。鄙国国君收到以后,每次都是爱不释手,禁不住称颂崇祯皇上慷慨仁爱呢!”
    姬庆文又问道:“不知这些绸缎,贵国拿到手里之后,又是如何处置的呢?”
    崔有海听了心中一紧、眼珠一转,答道:“这样的好绸缎,鄙国自然是异常珍惜。除了给皇亲国戚每年缝制新衣之外,偶尔也会颁赐有功之臣。不瞒诸位大人说,我也曾被鄙国国君赏赐过几匹彩织锦缎,我做成了一套官服,只有等鄙国大礼之时才舍得穿戴。就连做衣服剩下的下脚料都不舍得扔,做成了几块手帕送给了微臣的婆娘……”
    崔有海还在滔滔不绝地说,姬庆文却用柔和的口吻将他的话打断,又问道:“那皇上每一年,会赏赐给贵国多少锦缎呢?”
    姬庆文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让崔有海不舒服起来,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却并没有及时回答。
    外国进贡之事,归礼部掌管,而礼部尚书就在饭桌之前——他便是兼任了内阁大学士的徐光启,而徐光启同姬庆文关系极佳,虽没有猜出他这样仔细询问的用意,却也知道姬庆文说出这话必有原因。
    于是老迈的徐光启咳嗽两声,替崔有海答道:“是这样的。天朝寻常属国,通常准许三年一贡或者两年一贡。而朝鲜乃是诸属国之首,按太祖高皇帝祖制,特许一年三贡。每次进贡,天朝照例要颁赐各种财物,具体到江南织造衙门的彩织锦缎,每次都是一百匹。”
    原来在古代东亚,除了日本同明朝若即若离之外,其余国家(包括朝鲜、安南、缅甸、暹罗等等)对大明朝都抱定了跪舔的态度,一个个都争着过来进贡。
    他们这样积极地进贡,倒也不是为了体现自己对天朝上国的恭敬,而是因为大明朝为了体面,每次总要回赠给数额远远超过这些国家进贡的土特产价值数倍的金银财宝——要是拿出来的少了,朝廷反而会觉得太吝啬,在外国面前丢了面子。
    然而赚了面子,就必然会丢了里子——每次外国进贡,朝廷就会花一大笔钱,久而久之就成了财政上的巨大负担。
    这些国家的小心眼,又岂能瞒过大明朝廷,更何况那时候的皇帝乃是古今中外最不给别人面子的朱元璋。别的国家当他是凯子,他真实的身份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一道圣旨便规定了每个国家每年的进贡数量,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减轻这些国家人民的负担。
    而朝鲜离开京师的距离最近、跪舔的态度也最认真,自然也就取得了属国之中最高的待遇,进贡的密度是别国的几倍,从大明朝这里得到的好处自然也是别国的几倍。
    也因此,每年的朝鲜向明朝的朝贡,被后世的史学家称为“朝贡贸易”,是朝鲜财政的一大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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