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没几句,却见一个打扮得妖艳异常的女人扭捏这走到姬庆文的台前,掩嘴笑道:“我当是哪位大爷呢,那么老大的手笔,原来是织造提督姬大人……哦不,是福禄伯姬爵爷来了啊!”
    姬庆文抬头望去,见这女人年纪在三十多岁,打扮得妖艳异常,脸上抹的腻子少说也得有三寸厚,却掩饰遮盖不住他嘴角的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一说起话,这颗黑痣便在这女人左半边脸上上下跳跃游走,让一张面孔显得热闹异常。
    姬庆文对青楼妓院也算是颇几分了解了,便笑道:“你就是这家妓院的老鸨子吧?行了,你过来算是打过招呼了,忙你的去吧。”
    那老鸨子蹲了个福,道:“姬爵爷怎么这么说话呢?我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他乡遇故知,不该多说几句吗?”
    “老熟人?”
    姬庆文听了这话有些怀疑和恍惚,又仔细端详了一边这老鸨子,只觉得这老鸨子的容貌还是十分陌生,气质也同绛云楼的老鸨子马湘兰大相径庭,除了口中所说的官话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之外,便再无熟悉之处。
    于是姬庆文朝吴三桂使了个眼色,笑着说道:“都说你们开门做生意的都是自来熟。可说起来我也是久经商场了,却没见过你这么没脸没皮的,你是什么人,我真没见过。”
    那老鸨子从袖口里扯出一条香得呛鼻的手帕,眼珠口鼻,一个劲地“咯咯咯”地笑:“姬爵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奴家名叫李红娥,爵爷想起来了没有?”
    姬庆文摇摇头:“不认识……真不认识……”
    那叫“李红娥”的老鸨子有些失望,说道:“记得那时候爵爷在南京城里同白莲教的逆匪打仗,奴家我还站在楼上替爵爷加油叫好呢!竟没料到爵爷居然忘了奴家了,叫奴家好伤心哟!”
    姬庆文这才想起来,当初白莲教在南京城里仓促起事,就是在秦淮河畔的一大排青楼前围攻自己,还真有不少鸨母、妓 女站在楼上看热闹,顺带便也加油助威两句——搞不好李红娥当时正在楼上,也帮着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叫过两声“好”。
    想到这里,姬庆文努力摆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说道:“原来如此,我大概想起来了,只是不知道你的名字而已……”
    李红娥听了这话,这才笑道:“什么叫有缘?这不就叫有缘么?爵爷在南京城里见了奴家的面,却一直到北京城里才知道了奴家的名字。嗨,奴家想起来了,爵爷刚才给我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奴家才兑给爵爷九百两……奴家赚谁的钱也不能赚爵爷的钱啊!奴家这就把一百两银子还给爵爷。”
    姬庆文也是生意场上的老手了,一听这话,便猜出了其中的蹊跷:“你这老鸨子虽然精明,却没精明过你手下的大茶壶(龟公的别称)。你黑了我一百两银子,这厮却又黑了你一百两银子,我给了他一千两的银票,他才兑给我八百两的现银。这笔账,你算算。”
    “好啊!赚钱居然赚到老娘头上来了!看老娘不把这厮的皮给扒了!”老鸨子大声尖叫起来。
    姬庆文忙笑道:“得了,这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且放他一马再说。我问你,你好端端地在南京城里的生意不做,怎么弄到京师城来做生意了?”
    李红娥努力平复了一下胸中的怒气,答道:“还不是都怪白莲教的那些逆贼们?这帮家伙,先是把秦淮河搞了个乱七八糟的。后来又在南方作乱,朝廷为了筹措军饷,又让南京城里的富户商人们捐资助饷,搞得不知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唉!南京城早就已是物是人非了,就是秦淮河也是今不如昔了啊!”
    姬庆文叹了口气,接话道:“这事我也听说过的。记得我大老婆之前的老鸨子马湘兰,她名下的青楼也经营不下去了,现在似乎跑到苏州城里,打算投靠我大老婆呢。”
    李红娥也叹了口气,说道:“马湘兰比奴家还更惨些。他的绛云楼先是被白莲教的逆匪砸了个稀巴烂,又被官军盘剥一阵,只能三钱不值两钱地卖了。奴家倒还行,把花楼抵押出去,换了一大笔钱到京师里来谋生路。要是谋得成,就在京师里待下去;要是这里也没活路,所幸南京那座青楼还在我名下,也算是留条退路了。”
    想当年马湘兰也是名动京华的人物,现在沦落到这步田地,姬庆文也未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说道:“都说同行是冤家,可你今日能有这样一番说法,可见你还算是良心未泯。我将来自有一番关照。”
    李红娥到底是卖笑的出身,听了姬庆文这话,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笑着说道:“其实姬爵爷早已帮了我的大忙了。”
    “此话怎讲?”
    李红娥笑道:“那可说来话长了。早年间柳如是姑娘在马湘兰手下时候,那时候马湘兰可是鼻孔都长到脑袋上去了,简直就是目中无人。都说是‘秦淮八艳’,可这所谓‘秦淮八艳’都是我们几个老鸨子想出来准备压一下柳如是的风头的,奈何客人们竟只中柳姑娘一人,另外七个姑娘加起来,人气都比不过上柳如是的一半。”
    “唉!”李红娥忽然叹了口气道,“要不是姬爵爷将柳姑娘赎了身,其他几个姑娘又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呢?爵爷您看我现在拉着的这位陈圆圆姑娘,风头一点也不比当年的柳如是差,秦淮河畔其他六位姑娘加起来也同样未必赶得上她呢。不过话说回来了,如今头牌在我这里,才知道马湘兰那时候的苦——手里头的姑娘得供着、外头的金主得哄着、浪荡才子得防着、其他姑娘得压着,真是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一点也不轻松呢!”
    李红娥谈论的,虽然是行院行当里下三滥的勾当,但话里话外却透漏这做生意、乃至做人的最紧要的道理,那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是不早做打算,万一天有不测风云,那可就悔之晚矣了。”
    于是姬庆文莫名对这个浓妆艳抹得有些令人作呕的老鸨子李红娥产生了一丝敬佩,说道:“我看你这份见识,在士大夫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惜你这人出身不好,又是个女流之辈……”
    李红娥反倒被姬庆文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掩嘴笑道:“爵爷这是哪里话?奴家是什么样的人,奴家自己还不知道?是下九流里的下九流,不就混口饭吃嘛。倒不是奴家兔死狐悲说风凉话,马湘兰现在惨了,奴家算是在爵爷面前给她求个情,求爵爷也能赏她一口饭吃。唉!说起来她马湘兰年轻时候,在秦淮河旁边也是有名有姓的,沦落如此也让人有些可惜了……”
    说着,李红娥竟抹起眼泪来了。
    都说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现在看来,人终究是人,再怎么绝情、残忍的人,也总有内心里的一丝善念……
    想到这里,姬庆文便安慰道:“老鸨子你放心,马湘兰这人……就是我不去救她,我老婆柳如是却是个心软了,多多少少也会帮衬一下的。”
    他心里已有了底:回到江南,就出钱给马湘兰重建、扩建一家新的产业,放在苏州也好、放在松江淀山港也罢,又抑或两个地方各开一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经营的产业也不限于那些下三滥的事情——倒是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有些规矩还得同马湘兰有言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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