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景宴旋身回到桌案旁,指着地图道:“方才朕把近来战况与大哥简述一二,让大哥替朕出谋划策,大哥只看了一眼就想出了一妙计,若主军能诱敌军入十里河的峡谷之内,继而前后两路夹击,或能在最短的时日内大挫敌军。”
    我险些被嘴里的桂花糕噎着了。
    景岚道:“草民拙见不过是纸上谈兵,具体策略还当因地制宜,此计我们能想得到,只怕敌军将领未必察觉不出。”
    景宴挑了挑眉道:“不,大哥的计策在朕看来值得一试,纵使聂光老谋深算,他们若不倾巢而出,则无法与我大军抗衡,而我方主军若节节败退,他们岂有放过之理?便算他们有所察觉,不追落寇,返其领地,于我军而言,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反而能拖延时日,到朝廷援军而至再行此战,亦能乘胜追击。”
    我还待出言相阻,景宴道:“皇姐心系驸马,朕能理解,可战事一日未平,受苦的就是黎民百姓,相信驸马亦有此心,方不辜负当日父皇委以重任。放心吧,驸马智勇双全,必能安然替朕打赢这一场战。”
    我再一愣神的时候,门前的成公公通传兵部尚书已在外候着了,景宴示意我们先行退下,其他诸事容后再议,我如今已非监国,自然不好与皇帝弟弟硬杠,只得拂袖而去。
    大哥就是大哥,就算离家出走在外头风花雪月了好些年头,一回头一瞥眼,都能说出一番真知灼见来。我忽然有些理解父皇当年诚惶诚恐赶走他的心态了,这种高智谋的大哥若有朝一日知晓自己的亲娘是怎么死的,十个景宴叠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景岚见我古古怪怪的瞅着他,颇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我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我道:“没,我就是觉得大哥的身后仿佛在发光。”
    他:“……”
    所谓乌鸦一般的第六感,就是每当我预感有好事发生,就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与之相反的是,每当我有不祥的预感时,就一定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
    比预期更糟糕的是,泽州一带与朝廷的联络完全阻断了,消息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无影无踪。
    这就表明,要么是三军传令兵在半途遭遇截杀,要么泽州一带已沦陷,沧河断,连驿站都被封锁。
    景宴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几乎有些站不稳,他赶忙上前扶我坐下,道:“泽州内究竟发生何事尚不能妄下定论,皇姐切莫心急,朕已命兵部飞书相邻诸郡,必能在最快时日内把消息传递到京中。”
    我试图喝一口水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握着杯子手颤个不停,反而把自己给烫着了,景宴一惊,正待命宫女进前服侍妥协,我抬了抬手道:“陛下处理国事要紧,我回公主府等陛下消息。”
    不等景宴多说一句,我已躬身退下,他应当知道我对他有所怨言,要不是他贸然下令大军迎敌,不可能短短几日内就让泽州陷入险境,我心中害怕,这世上我只剩下宋郎生一人,若他真出了什么事,我又该何去何从。
    仓皇无措之际,我想到了明鉴司,父皇曾说,明鉴司商贾门客遍布天下,消息网极广,没准他们能够探听出朝廷探听不到的消息也尚未可知。
    果不其然,陶渊接到我的命令后,不出一日,便送来了秘报。
    宋郎生受皇命率领大军突袭敌军,当敌军的后路军接踵而至时,我军连连败退于十里河峡谷,然而潼关竟无一兵一卒出兵相援——原来聂家军自开战以来一直隐藏着自己的兵力,除四十万主军以外,另有十万精兵留为后招,就在十五万潼关军意欲倾巢救援之际,那敌兵已率先守于潼关之外,十万兵马虽不足以攻城,倘若潼关军正面迎敌,必会大大损伤兵力,残兵之力根本难以救援主军,反有可能成就敌军之突破口,遭遇失陷的境地。
    换而言之,宋郎生此刻与他的军马正被聂家军困于峡谷之内,若要突围,需得等待援军赶至共同夹攻,可潼关军根本无法出兵,他们以寡敌众,根本难以与聂家军抗衡。
    我攥着秘报恍惚半晌,一怒之下,再度进宫去找景宴。
    酉时已过,我根本就顾不得成公公的阻挠,硬是闯入御书房之中。进门的时候,发觉景岚也在场,眉头紧蹙,似乎正与景宴讨论什么要紧事物,景宴一见我来,明显有些不大自然,下意识得将桌上的宣纸盖过,仿佛唯恐被我瞧见什么,嘴上却是一笑,“这么晚了,皇姐怎么来了?”
    我道:“姐姐为何而来,弟弟心中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
    景宴怔了一怔,“皇姐这话又当从何说起?”
    我冷笑一声,一把掀开御案上的宣纸,指着上头明黄色的奏报道:“泽州根本就没有沦陷!驿站也没有被封锁!不是朝廷没收到战报!是陛下根本就不想让我知道战情!”
    景宴浑身震了一震,“你是从何知晓……”
    我问:“陛下不必追问我是从何得知,陛下只需告诉我,如今宋将军与大军沦陷至峡谷,陛下有何应对良策挽救大军?!”
    他僵了一僵,“朝廷的援军已在赶往的途中……”
    “最快还需要八日!”我接着他的话打断道:“敢问陛下,大军如何熬得过八日?都不需要聂光出兵,他们只要截住出峡谷的出路,我军就会因为断粮缺水不战而亡!纵使熬过了那八日等来了朝廷援军,我们又何来气力同援军一齐攻打聂家军?”
    景宴的脸色一白,“那么依皇姐所见,朕当如何做才是?”
    我沉声道:“潼关城内有十五万军,离潼关最近的朔阳诸郡可集结五万兵马,先让十三万军倾巢突围前去营救峡谷大军,潼关易守难攻,两万军马守城能够坚持两日,待朔阳兵马赶至潼关,如此一来,城可保,而大军也有希望得到营救。”
    景宴摇头道:“聂光得闻潼关只剩两万守军,必会增派兵马前去攻城,一旦城池失陷,敌军必会率大军一路北上,彼时殃及的便就是更多的……”
    我感觉血气一下子从脚底冲上了头顶,“陛下担心的是危及陛下自己罢!”
    景宴拍案而起,震怒道:“你放肆!”
    我激道:“我一向都是这么放肆,陛下此刻方知?”
    以下犯上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我的理智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景岚见景宴气得脸都青了,跪身劝阻道:“皇上息怒,公主是爱夫心切,故才口不择言……”
    “谁口不择言,我说的字字肺腑!”我把目光移到景岚身上,“大哥你也勿需多言!若不是你给皇上出的主意,驸马今日至于沦入险境?!”
    我从未用如此语气与大哥说话,大哥闻言亦是一呆,景宴颤着手指指着我:“皇姐……你可知你究竟说了什么!”
    我微微偏头,静静与景宴对视,“我只知道,若驸马就此战死,我也不会独活。既然皇上不愿冒险出兵,那我也无计可施,唯有亲赴战场替他收尸再与他殉葬!”
    “你敢!”
    我自然是敢的。
    所以我说完话便不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决然而去。景宴了解我的性格,他知我言必行行必果,终怕我做出什么傻事,当即快步追出门外,一把将我拉住:“朕比皇姐还迫切的想要救出大军,可朕不能拿万民的性命作为赌注……”
    我甩开他,走出了好几步,他也不敢惹我,只紧跟在我身后,我转身说:“陛下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
    景宴呆住,明明前一刻我还一副要与他决裂的姿态,下一刻又忽然这般说法,他是被我变脸的速度弄的彻底糊涂了:“明白?”
    我轻声在他耳边说:“我为了驸马与陛下闹翻,誓言要与驸马同生共死,这个传言很快便会流传出去……自然就不会有人去怀疑我远赴战场真正的目的为何……”
    他诧异的看着我,我悄声道:“若然此次宋郎生熬不过此节,我军折损两名大将与近三十万兵马,这对朝廷而言就是一大重创,即使援军道了泽州也未必能拦得住敌军,要再不扭转颓势,他们必会一路攻伐北上……陛下放心,我的身份特殊,即使聂光想动我,聂然绝不舍得,若能被他们擒获自是最好,我就冒死一搏,摘取陛下心中这颗前朝毒瘤……”
    景宴仿佛听懂了我接下来想要说什么,“皇姐……”
    我说:“当时是因我一己私欲纵走聂然才酿下了这般后果,今日我虽未有多少把握,但不能什么也不做,任凭这叛国逆贼毁踏我大庆疆土……”
    景宴眼中盛着一眶痛色,他紧紧拽着我的袖子,轻颤道:“大庆江山可以共守,可朕的姐姐只有你一个……”
    我替他整了整衣袖,轻道:“姐姐答应过父皇,要还弟弟一个太平盛世,姐姐说过的话,几时食言过?弟弟答应父皇的话,也应遵守诺言,不能为小事所困,时刻谨记自己是万民之君。”
    他低着头许久,渐渐松开了握着我的手,“姐姐的话,弟弟铭记于心。”
    我欣慰的笑了笑,“我还有一句忠告,对大哥,陛下可尊敬不可尽信,可采纳不可重用,他可以是我们的大哥,但绝不能是陛下的兄长。姐姐此言,陛下可听进心里了?”
    景宴蹙了蹙眉,虽有困惑,却也明白我暗喻为何,他点了点头道:“朕明白。”
    此后很多年,我回想起那夜,总会问自己,为何当时不愿和景宴说的更明白一些,告诉他大哥的身世不得不加以提防。后来仔细想想,多抵是我与大哥同病相怜,经历相似,我心中委实不愿大哥再遭亲人的驱逐,上天待他如此不公,但存一念之仁,一丝亲情,又岂会忍心将他摧毁。
    可我却忘了,生在帝王家,一念之仁,接踵而来的往往是同室操戈,萧墙之祸。
    第五十九章
    千里戎机,万里黄沙,迎面狂风拂得衣袍猎猎,凉意袭人。
    从出京开始算起,已近乎小半个月了,这一路上所经过郡县都城,除了添了几分萧索,总算是安如往昔,可见聂家军并未攻破防守军北上,换句话说,泽州与潼关应当暂时还未失守。
    连日来顾着抄近赶路反而未能及时收到有关情报,我不确定这眼前安稳是否因为朝廷援军赶到泽州守住城池,甚至不知宋郎生的大军是突围峡谷转危为安还是已经全军覆没,我不敢多想,生怕想多了就熬不下去了,心中仍抱有一丝希望,终于在累死几匹马甚至连自己都要与马儿同归于尽的时候赶来了泽州。
    自山际望去,泽州城已在咫尺可见之距,再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内应能抵达。
    这一路多亏有明鉴司百名影卫贴身保护,喔,他们在我勒令之下穿上侍卫常服光明正大的跟着我,已不能算是影卫了,陶总管曾说明鉴司的影卫就战斗力而言可以以抵十,这样算来我也勉强算是个率领千军的千户了,万一遇上什么危机逃起来应当也会比较顺利一点。
    临近夜里,前方树丛中忽盛层层火光,几乎是一瞬间照亮山野,这训练有素分毫不差的行令自然出自军队,我的侍卫们齐刷刷的拔剑而起将我护在中心,我顺着火光定眼望去,约莫千名以上的玄甲士兵肃然策马而立,朝我们的方向慢慢逼近,就服色来看应当是地方的戍守卫军。
    本以为会先遇上敌军,没有料想的是,当先发觉我们行踪的竟然是我们自己人。
    我稍稍舒了一口气,正待表明身份,却听那士兵之中有人喝道:“何方匪寇,胆敢夜袭泽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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