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便到了元宵节,京城虽才没了个亲王妃和亲王世子,说到底又不是没的皇上太后,不是国丧,自然除了宗亲们该守制守孝的少不得要先收敛一阵子以外,百姓们的日子仍是该怎么过,仍怎么过。
    顺天府也按旧例,早早就在朱雀大街正阳大街等几条主街上,搭了高高的灯架,挂了各色彩灯,以便元宵节时百姓们赏玩热闹。
    除了官府的灯架,不少商家也都搭了灯架,以便吸引来往游客观灯猜谜时,能顺道做成旁的生意,每年都要从正月初十足足热闹到十六以后,每晚也都要热闹到差不多四更以后,毕竟京城一年到头,也就这半个月不宵禁了。
    韩征果然在正月十五下午就早早出了宫,来了家里。
    其时常太医正好出去了,他新近结识了个冒姓跌打大夫,手上功夫很是了得,常太医很是欣赏,连带那冒大夫狷介的脾性也恰对了他的胃口,因此隔日就要出去会一会人家,总得两个时辰才能回来。
    韩征进门后听得常太医不在家,立时起了贼心,就要把闻得他来了,满面是笑来迎他的施清如往她房里拖,“今晚陪你赏完灯就得回宫去,还不定得几日后才能再有空,可不能浪费了眼下宝贵的时间。”
    让施清如一把拍了在手背上,红着脸没好气低道:“你怎么一天天的净想那事儿呢?这么多日没见,就不能与我好好说说话儿不成?”
    说完当先往厅堂走去。
    韩征见状,只得摸着鼻子跟在了她后面,待追上她后,才小声道:“我们都十几日没见、没那个了,所谓‘小别胜新婚’,也怨不得我啊,何况我们还本来就是新婚……”
    施清如这下连耳朵都红了,嗔道:“什么时候新婚了,我怎么记着还压根儿没婚呢?师父可说话间就要回来了,你再这般不正经,仔细待会儿我告诉师父,让他老人家治你啊!”
    韩征听得常太医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回来,只得压下了贼心,道:“那好吧,我们就去屋里斯斯文文的说话儿吧……这也太残忍了,刚让我尝到了肉的滋味儿,只知道好吃,还没体会出具体怎么好吃呢,就又没的吃了,还不如一开始就忍着,等能尽情的吃时,一开吃就吃个过瘾呢。”
    施清如听他越说越不像,再也忍不住掐在了他腰上,“那你一开始就忍着呗,谁让你不忍了?哼,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不想理你了。”
    韩征忙赔笑,“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我再不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这不是想着自己委屈了他那么多年,什么药都往他身上招呼,让他吃尽了苦头,所以如今想好生补偿补偿他,把那几年都给他找补回来吗?”
    “满口他他他的,哪个‘他’啊?”施清如先还有些不明所以。
    见韩征笑得意味深长,也就反应过来了,笑啐道:“那你自己补偿,自己找补啊,与我什么相干?”
    不过想到小督主这些年的确吃了不少苦头,亏得没真给弄坏了,又忍不住有些怜爱他,暗自决定以后要对他好些……面上便越发的红了。
    二人就这样耍着花枪到了厅堂里,采桑随即沏了滚茶来。
    施清如想起方才韩征说的陪她赏完了灯便又得回宫去,喝了一口茶,便关切道:“督主是不是还有正事要忙,那何必还跑这一趟,如今天儿这么冷,便是在车里坐着也是受罪。横竖咱们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一个元宵了。”
    韩征笑道:“再忙也不差这几个时辰。主要是明儿开印,又有大朝会,是要比平日里忙一些,但已经忙得差不多了,我自有主张,你就别想那么多了,等用完了晚膳,咱们就高高兴兴赏灯去。”
    施清如晲他,“我这还不是不想你辛苦受累么?反正赏灯我和师父也可以去,再带上桃子采桑和几个侍卫,也足够我在灯会上横着走了。”
    韩征低笑道:“今晚赏灯的几乎都是年轻男女,要么本就是夫妻小情儿,要么就是三五个好友成群结伴,指不定摩肩接踵间,一个转身就遇上了有缘人,所以每年元宵后,京城都会一下子多出不少办喜事的人家来。你与老头儿同去算怎么一回事,自然要与我同去,才能让人人都瞧见,这么俊俏翩然的一个郎君,已经是你的了,好让所有女子都羡慕妒忌你啊。”
    施清如笑不可抑,“我早说过督主该改姓王,怎么督主还没改呢?可真是有够自卖自夸的!何况怎见得所有女子都会羡慕妒忌我啊,指不定所有男子先羡慕妒忌你呢?”
    韩征道:“这倒是,那我可得给你弄个面纱,以免你让旁的男人看了去了。”
    “那你还是先给自己弄个面纱吧,不然怕是要掷果盈车了!”
    两人自得其乐的说着没实质内容的废话儿,天渐渐暗了下来,常太医也回来了。
    见韩征已经来了,人也老老实实的在厅堂里与自己的小徒弟说话儿,并没有造次,毕竟常太医自己也是男人,如何不了解男人的劣根性?
    总算韩征还知道分寸,不由十分的满意,回房换了家常衣裳后,便吩咐桃子摆了晚膳。
    常太医向来本就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又好些日子没见韩征了,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他,待菜都上齐,大家都吃过一轮后,便问韩征道:“城里百姓们都在惴惴不安,这马上就要与南梁开战了,大家日子肯定多少都会受到影响,可这些日子朝廷又瞧着没什么动静儿,这到底是要打,还是不打啊?总得给大家一个准信儿,让大家心里都有个底儿吧?”
    咝了一声,“莫不因为如今是年下,好歹要先把年给过了?”
    韩征见问,道:“倒不是因为如今是年下,是司礼监和内阁还在等一个确切的情报,若那个情报是真,应当还是打不起来,偏如今天冷路滑,纵是八百里加急,路上也会有所延误,看再过两三日,那情报能不能到吧。”
    颍川侯到了凉州边关后,除了厉兵秣马,其他时候也没闲着,源源不断往南梁派出了不知道多少斥候去。
    再加上大周本就潜伏渗透在南梁朝中和军中的暗探里应外合,总算在年前得到了确切的好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回了京城,便是那个好消息,让韩征自大年初二,一直忙到了今日。
    原来之前占了大周云梦县城的南梁兵马,并非朝廷的兵马,乃是南梁左贤王拓跋弛的私人部曲,他乃南梁如今皇帝拓跋弢的胞弟,兄弟两个自来感情极好,所以拓跋弢上位后,便封了拓跋弛为南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让他掌了南梁一半的兵马。
    只是拓跋弢当了皇帝后,便因坐得更高,看得更远,考虑事情也必须得比以往更全面,更高瞻远瞩,不像以往那般好战激进了。
    大梁是比北周兵强马壮,可国力没北周强,人口没北周多也是事实,一旦两国开战,胜了尚且要民不聊生,何况还有大败的风险?那他就真是对不起大梁的列祖列宗,对不起拓跋家的列祖列宗了。
    因此在国力人口都没发展到能与大周旗鼓相当,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拓跋弢不想冒那个险。
    他与隆庆帝不一样,他还是太子时,就下定了决心,将来要做一个不世出的明君,流芳百世的,若一味的穷兵黩武,还流芳百世呢,不遗臭万年就是好的了!
    可拓跋弛不这样想,他只觉着兄长变了,变得安于现状,胆小怕事了,明明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明明兄弟两个就发过豪言起过誓,有生之年一定要踏平北周,一统天下的。
    却一当上皇帝便忘了旧日誓言,只顾着享乐受用了,就这样还一统天下呢,做梦去吧!
    拓跋弛遂决定先斩后奏,反正他手握南梁一半的兵马,一次调动几十万兵马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儿,只待双方已经打了起来,他大哥便不想开战,也只能开战了。
    所以去年朝廷才会屡屡收到军中急报,一会儿是南梁聚齐二十万人马,显有开战之意,一会儿又是南梁兵马莫名又退散了。
    那就是拓跋弛在与拓跋弢博弈。
    一个非要开战,觉得正是因为他们国家地势苦寒、人烟稀少,才更该开战,把大周富庶的国土和人数众多的百姓都纳入自己国家,那他们纵然一开始需要付出代价,也很快便能找补回来,甚至子子孙孙也能受益无穷了。
    一个则仍坚持眼下不是开战的时机,大周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弱,一旦开战,谁胜谁负根本就是未知,何不再发展几年十几年的国力人力,横竖磨刀不误砍柴工。
    且四十年前两国可是签过“永不开战”谋约的,就算如今要开战,也不能无缘无故的由他们开战,总得寻一个合适的契机和借口才是。
    无论是主站的,还是主养的,身后都各有一派朝臣追随附议,每次都弄得朝堂剑拔弩张。
    总算拓跋弢是皇帝,又是兄长,数度明里暗里的博弈后,主养派到底还是暂时占到了上风。
    只可惜主养派一口气还没松完,拓跋弢病倒了。
    他早年也跟胞弟一样激进好战,南梁又多是游牧民族,分了很多部落,但有哪个部落不服朝廷了,都是他最先请缨去平叛,一上了战场便跟回了家一般,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是既不顾惜敌人的命,也不顾惜自己的命。
    以致落了一身的旧伤,年轻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上了年纪,终于尝到昔年不爱惜身体的苦果了。
    竟是一病便起不来床了。
    拓跋弛便是趁此机会,带着自己的私人部曲,攻打了云梦城,将其占为了南梁所有,挂上了南梁和自己大旗的,只当如此一来,两国开战便是在所难免,箭在弦上了。
    却不想到了这个地步,拓跋弢仍是不愿开战,不但大骂了拓跋弛,夺了他左贤王的爵,还急召他立刻回朝问罪。
    韩征和内阁如今要等的,便是拓跋弛到底有没有撤出云梦城,回朝问罪的确切情报了。
    若当皇帝的拓跋弢是真的不想开战,他们自然也不愿开战,双方就这样和和气气的,“你好我好大家好”多好,内阁众阁老虽不用上战场,这些日子的种种劳心劳力,却绝对敢说比上战场轻松不到哪里去了。
    那接下来便是双方当面谈判,让南梁对大周进行补偿之类的后续事宜了。
    只不过在没有确定的消息之前,韩征不方便透露给常太医和施清如知道罢了。
    常太医听韩征的口气,打不起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叹道:“希望真打不起来吧。我今儿听冒兄无意提起,京城的米价已经每升涨了一文,其他东西也都多少有涨价,城外的粥铺前人也比以往多了些,这还是大过年的呢……百姓们是真的难啊!”
    韩征让他说得心里沉甸甸的,道:“我倒是还不知道米价涨了,回头着人细细走访了解一番去,看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屯粮,若是,就得着户部开仓‘均平抑’了。”
    问题是国库也没多少存银存粮了,还得防着与南梁万一真的开战,几十万兵马在战场上每日的吃穿喝已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不定战事得持续多久,——还真是千万别开战的好。
    常太医见气氛凝重起来,想到今儿好歹是过节,忙笑道:“肯定大家都不希望开战,但如果真要开战,也不是谁凭一己之力就能阻拦改变的,少不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看我弄得你们都笑不出来了,待会儿可还要去赏灯呢,千万别因此坏了兴致,我且自罚三杯,换你们继续笑,应当够了吧?”
    施清如忙笑道:“师父想吃酒就明说,非要说什么罚酒三杯,我们可没说要罚您,何况您方才已经喝不少了,所以一杯就够了。您自己就是大夫,素日也经常告诉我们要注意养生,自己倒明知故犯了?”
    说得常太医讪讪的,“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小徒弟你的眼睛,好吧,就一杯。”
    施清如待他饮尽了杯中的酒,又盛了一碗热汤递给他,见韩征的碗空了,也给韩征盛了一碗。
    一时饭毕,施清如换过一身轻便衣裳,韩征也换过小杜子赶着回都督府去取来的便装后,两人便辞别常太医出了门,施清如本来还想邀常太医同去的,让常太医笑着给拒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人挨人人挤人的,还是在家里舒服些,你们早去早回。”
    只得作罢,因灯市离得近,便没有坐车,也没带人跟着,就彼此两个,一路步行着,慢慢往灯市走去。
    却是刚拐出都督府一带的小巷子,韩征便借着衣袖的遮掩,握住了施清如的手,低笑道:“这么好个白胖媳妇儿,可得牵牢了,省得被拍花子的给拍了去,那我可上哪儿再找个一模一样的去?”
    施清如顺势捏了他的大手一下,“说谁胖呢,白我认,胖我可不认,哼,你才胖呢!”
    却被他手指的骨节硌得手生疼,哼哼道:“你骨头怎么这么硬,不管,你要给我吹。”
    韩征低笑出了声,眼里满是溺爱,“好好好,给你吹,呼——,呼——,这下不痛了吧?”
    “嗯,好多了,不过还是不高兴,得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才能彻底高兴得起来。”施清如噘着嘴提要求。
    韩征最喜欢的就是她冲自己撒娇了,眼角眉梢越发柔和了,“买买买,想买什么买什么,只要我媳妇儿高兴。”
    “谁是你媳妇儿了,还没成亲呢!”
    “方才我说‘这么好个白胖媳妇儿’时,你自己没有反对的,没有反对就是承认了,现在还想出尔反尔不成?迟了,反对无效……”
    两个人低声说笑着,拐过一条窄窄的胡同,便能看见高高的灯架,也能听见鼎沸的人声了。
    待再前行了一段儿,上了大街后,更是霎时豁然开朗,只见街道两边都是各式各样的彩灯,左边望去一眼望不到头,右边望去同样一眼望不到头。
    除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彩灯,街道两旁还摆满了卖各种东西的小摊儿,吃的喝的、花儿草儿、首饰玩意儿、捞金鱼套圈儿的,甚至还有表演吐火吞剑胸口碎大石的……简直应有尽有。
    直把施清如看了个眼花缭乱,拉着韩征的手欢喜无限,“原来灯会这般热闹,我明年还要来。”
    这还是她两辈子以来,第一次置身这样带着浓浓烟火气儿的热闹里呢,当真别有一番意趣。
    韩征自是笑着说好,“不止元宵灯会,其实天桥下经常都有夜市的,只规模没这么大而已,却也差不离,你若喜欢,以后我时常带去你便是了。”
    见她笑得一脸的娇美满足,心里也说不出的满足,别说她只是想逛个夜市了,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定要设法儿摘了来给她。
    两人沿街走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韩征见路边有花农卖山茶花环海棠花环之类的,便买了一个亲手给施清如戴上,端详一番后,方笑道:“好看。”
    施清如偏头,“真的?既好看,贵些也值了,不然我都想退货了,足足半两银子呢。”
    这时节哪来的鲜花儿卖,除了丰台世代的花农们培育出了少量专供贵人们赏玩的,能扎成花环到灯市上卖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自然价值不菲。
    韩征见她一脸的心疼,刮了她的鼻尖一下,笑道:“方才还说要看见什么买什么呢,怎么这会儿就变这么小气抠巴了?放心,你男人有的是银子,你只管可劲儿花就是了。”
    施清如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真这么小气抠巴啦,就是忽然觉着银子该花的便罢了,可花可不花的,其实可以省下来的。师父不是说了吗,米都一升涨一文了,我就觉着,花半两银子就为了买这么个花环,至多只能新鲜个两三日,也太浪费了些……不许笑了,人家还不是因为知道你日日都常人想不到的劳心劳力,才跟着忧国忧民的么?”
    虽然她这个忧国忧民实在什么用都不顶,反倒有些矫情,可她就是忽然舍不得白白浪费银子了。
    韩征忍不住又刮了她的鼻尖一下,“小傻子,那些事儿与你什么相干,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安心买买买便是了,天塌下来,还有我给你撑着呢。那边儿卖什么吃的呢,那么多人,我们也瞧瞧去?”
    不由分说拉了施清如过去。
    却是一家卖鸭血粉丝汤的,闻着就香气扑鼻。
    就是没有座儿了,得在一旁等,韩征便有些意兴阑珊了,“还是换别家吃吧。”
    本来他也只是为了转移他家傻丫头的注意力,才拉了她过来的,并不是真的想吃。
    施清如却见店家的辣椒红艳艳的,芫荽也绿茵茵的,想到韩征一定爱吃,拉了他在一旁等着,等终于等到了座儿,又替韩征把桌椅都仔细擦过了,才让他坐了。
    自己却没就坐,而是给韩征烫碗筷去了,知道他自来爱洁,自然不能委屈了他,忙碌的就像一直勤劳的小蜜蜂一般。
    看得店家娘子都忍不住赞起来,“官人可真是好福气,娘子这般漂亮,还这般的贤惠体贴。”
    韩征本就因施清如一直跟个贤惠的小妻子一样为自己忙个不停,而心下说不出的熨帖,又听得老板娘这般会说话,立时决定待会儿给双倍的钱,面上还要矜持道:“老板娘过奖了。”
    店家娘子见他也生得神仙下凡一般,呵呵笑道:“不过要是我家官人也生得跟官人您一样这般俊俏,我肯定比娘子更贤惠更体贴十倍。”
    却换来店家的哼笑,“等你也有这位娘子这样的美貌气度,再来想我能生得跟这位官人一样俊俏吧。”
    “哼,我年轻时也是我们那一带的一枝花儿好吗?现在你这是嫌弃我人老珠黄了……”店家娘子说着,就要拧店家的耳朵去。
    店家只得忙忙告饶,“这么多客人在呢,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哎,锅里,锅里粉丝煮老了……”
    看得客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快乐得简单而直接。
    很快施清如和韩征的鸭血粉丝汤来了,店家娘子还给二人送了一碟子自家腌制的大头菜和豆腐干,“……自家做的,还算干净,二位客人一看便是贵人,可千万别嫌弃。”
    施清如心里已经喜欢上了这家小店,很给面子的立时尝了一筷子,笑道:“味道真不错,大嫂可真是能干。”
    店家娘子就笑得更欢了,“贵人不嫌弃就好。我们夫妇做这生意已经小十年了,还是第一次遇见您二位这般般配,都跟神仙下凡一样的客人呢,真是光看着心里就说不出的舒服了,二位一定会幸福美满到白头的。我就不打扰二位了,二位请慢用。”
    说完又笑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施清如心情就更好了,笑着与韩征道:“这老板娘真是好会做生意,鸭血粉丝汤味道也好,怕是要不了几年,便能发家致富了,她官人可真是好福气。”
    韩征心里已决定给店家五倍的钱了,笑道:“店家是挺好福气的,不过还是没我福气好。”
    施清如轻啐了他一口,“你如今可不得了,甜言蜜语那是张口就来,方才已经惹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都看你了,再知道你嘴巴这么甜,岂不越发得前仆后继了?”
    韩征就吸了吸鼻子,“你方才是醋放多了吗,闻着……”
    话没说完,就敏锐的察觉到似是有人在看他们,忙冷眼看了过去。
    就见一身便装的萧琅与丹阳郡主,还有个年轻姑娘正站在不远处,兄妹两个看的恰是他们所在的方向。
    韩征脸上的笑一下子淡了许多。
    施清如也已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也看到了萧家兄妹,忙低声与韩征道:“要不我们不吃了,这就走?”
    怎么偏在这里遇上了萧家兄妹呢,尤其萧琅,就算督主说过他与宇文皓是不一样的,她还是忍不住担心,万一他已经怀疑上了督主,也打着跟宇文皓一样的主意呢?
    而且除夕那夜,双方就只一门之隔而已,实在有些尴尬……
    韩征却道:“才吃了两口呢,走什么走,吃完了再走吧。”
    何况目测也走不了了。
    就见萧琅与丹阳郡主已一前一后走了过来,跟他们一起的那年轻姑娘也只能跟了上来。
    萧琅很快便走近了,抱拳笑着给韩征打招呼,“韩……韩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真是好巧。”
    韩征笑着起身给他还了礼,“是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萧兄。老板娘,给我们添几把椅子。”
    店家娘子见萧琅几个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身上的料子也一看都是好的,知道也是贵人,怠慢不得,忙笑着添了桌椅过来,又问几人吃点儿什么?
    萧琅与丹阳郡主都是一句:“与他们的一样即可。”
    与他们一起那年轻姑娘却是眉头微蹙,强笑道:“我不饿,就不吃了吧。”分明是嫌地方腌臜,东西也粗鄙不干净。
    韩征与萧琅在一边已经说上了话儿,“南梁贼子委实可恨,弄得宫里宫外大家伙儿都没能过好年……”
    丹阳郡主便笑着低声给施清如和那年轻姑娘彼此介绍,“这位是奉国公府的六小姐,这位是恭定县主……”
    奉国公府的六小姐与施清如却早已猜到彼此的身份了,大节下能跟着萧氏兄妹众目睽睽之下逛灯会的,除了萧琅的未婚妻子,还能是谁?
    同样的,一个‘韩兄’已足以奉国公府的六小姐猜到韩征的身份,继而猜到施清如的身份了,谁不知道韩厂公对所有女人都不假辞色,除了恭定县主?
    但面上却是都没表现出来,笑着彼此问了好,在丹阳郡主的主导下,说起京城如今时新的首饰衣裳来。
    一旁萧琅余光见女孩子们片刻间便已说得很热闹了,只要他们这边声音压低些,当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才是,这才低声切入了正题,“韩厂臣,机会难得,我便不浪费时间了。想必韩厂臣也听说过了,我希望能去凉州战场,皇上也颇意动,就是皇祖母与家母死活不同意,还望韩厂臣能助我一臂之力。”
    韩征自然早就知道这事儿了,可这是他们的家事,他可管不着,便只是淡笑道:“萧大人当很清楚太后与长公主如今对我的态度才是,只怕我要让萧大人失望了。”
    顿了顿,“其实也不怪太后和长公主不肯同意,她们就萧大人一个亲孙子、一个儿子,如何舍得让你去战场上冒险,要建功立业在京城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萧琅皱眉道:“在京城自然也可以建功立业,可却飞不到真正的高空,不能看到大地真正有多广袤,岂能一样?还望韩厂臣能成全我,只要皇上下了旨,便是皇祖母与家母,也无话可说了。”
    本来之前他就已下定决心要去凉州了,除夕之夜后,他的决心便更坚定了。
    京城的水实在太深了,他真的不想卷进那些看不见的斗争里,不想落得跟宇文皓一样的下场,然而韩征也是为了自保,宇文皓不死,他就得死,除了先下手为强,还能怎么样?
    ——宇文皓母子的死讯一传开,萧琅便猜到必定与韩征有关了。
    但那几日韩征一直在宫中忙着与内阁重臣们议事,连宫门都没出过,连带他手下那些心腹得力之人也都几乎没出过宫;且时间那么紧急,宇文皓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软柿子,总能勉力招架韩征两个回合,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就更是令人细思极恐了。
    因为平亲王府大肆宣扬宇文皓是如何的“至孝”,平亲王妃也一并没了,萧琅其实怀疑过平亲王,只不过太过可怕,没敢深想下去而已。
    然又因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内情,早就知道是宇文皓算计韩征在先的,他倒也并不觉得宇文皓是无辜枉死。
    却也免不得兔死狐悲,尤其平亲王妃其实远远罪不至死,然而终究也死了,萧琅便免不得要担心自己的母亲了,她可一直都没放弃过想推他上位的,压根儿不愿去想要推他上位是多么的艰难,多么的名不正言不顺。
    那他远远离开了京城,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都尽可能不再回京,他母亲应当便能消停了,将来无论如何,他也能保全自己的至亲们了吧?
    何况……萧琅的余光忍不住又瞥向了一旁,灯火跳动、人来人来之间,施清如的脸也在明暗间闪烁,配着头上的山茶花儿,说不出的好看,说不出的娇美。
    有些人真不是想忘就能忘得掉的,哪怕早已知道且接受她身心都已全然属于了别人,依然忘不掉,这对他是折磨,也对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奉国公府六小姐不公平。
    他怕自己再留在京里,就要被逼着迎娶后者了,就像今日一样,明明他们兄妹都还在孝期,——平亲王妃是萧琅兄妹的舅母,他们依礼该为她服五个月小功丧的。
    然而福宁长公主才不管这些,说大晚上的谁会注意他们兄妹,早早便把奉国公府的六小姐接到了长公主府,定要萧琅带了她一道来逛灯会,亏得还有丹阳郡主体谅兄长,一同跟了来,不然萧琅还不知道今晚要怎么熬。
    他当初既答应了定亲,将来肯定便会成亲生子,那是他为人子的责任,也是他身为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
    却不是现在,不是这一两年以内,可惜这话与谁都说不通,便只好远远的离开了。
    倒不想这么巧,刚好就遇上了韩征与施清如。
    二人哪怕坐在一群人之间,也跟鹤立鸡群一样,说不出的显眼,他是一眼就看到了,这才想到了过来开口请韩征帮忙,自然,也不是一点旁的私心都没有……
    韩征仍是一脸的淡笑,“纵是皇上下了旨,太后不同意,只怕事情也成不了。萧大人若实在想去凉州,何不先说服太后和长公主呢?”
    萧琅苦笑道,“若能说服她们,我这会儿只怕都已身在凉州了,又何至于只能在这里向韩厂臣求助?”
    顿了顿,“韩厂臣不愿助我,我也能理解,万一我去了凉州后有个什么好歹,皇祖母与家母势必不会饶了你,也难怪你不想插手。可韩厂臣难道不觉着,我远在千里之外,你才更能安心?既是双赢的事,韩厂臣又何乐而不为呢?”
    萧琅沉声道,“韩厂臣何必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心里分明明白我的意思。我今儿也可以把话撂在这里,有些事、有些怀疑我可以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因为我跟宇文皓不一样,我知道自己希望渺茫,自来就是家母在心存妄念;我也不想坐那个位子,因为太辛苦了,别人都当皇上坐拥四海,可他开心吗?他怕是一天都没真正开心过,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行宫围场而已,大周的万里江山说是他的,可他亲眼看过自己的万里江山吗?所以,我想趁自己如今还年轻,到处看看,到处走走,而不是一辈子都关在皇宫那个金碧辉煌的大笼子里。”
    韩征淡笑道:“萧大人如此淡泊名利,实在难得。”
    萧琅见他还是滴水不漏的样子,也不气馁,继续道:“还有一点,我若爱上了一个人,便是一辈子的事,只要是能为她好的事,只要她能开心,我都愿意去做,我也愿意退让。因为我知道爱不是得到、不是占有,而是成全,是宽容,甚至是,爱屋及乌……如此,韩厂臣还不愿助我吗?”
    他当日事发时,虽曾极力为韩征和施清如遮掩,事后却不是没后悔过,没想过要去隆庆帝面前禀明自己的怀疑,揭发韩征的。
    在这一点上,他与宇文皓仍不一样。
    宇文皓面圣乃至进宫都难,他要见隆庆帝却很容易,隆庆帝对他也自来宠信,他手下还有那么金吾卫听令,便是最后他怀疑错了,韩征就是真太监,他也是有力量与韩征一斗的。
    当然若韩征是假太监,那就更好了,皇上势必不肯再容他,他立时就会沦为阶下囚,死无葬身之地。
    届时他要得到施清如,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指不定不用他做什么,施清如就得先去求他了。
    可萧琅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只能得到人,却得不到心,又有什么意思?
    何况指不定他连人都得不到,最终得到的极有可能只是一具尸体,毕竟施清如与韩征是那般的相爱。
    就譬如方才,哪怕他们坐得分明有一段距离,也各自低头在吃东西,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彼此,依然有无形的默契与情意在他们之间流淌着,把他们与旁边的所有人都无形的隔绝了开来一般。
    这样的情意,他显然插足不进去,他更不想施清如到头来恨他,那便只能成全他们,让他们安心,让自己不至成为他们的困扰与威胁了。
    所以萧琅才会与韩征说这么多。
    他虽不怕事,却觉得很多事实在没有必要,先把话说清楚了,若能解决,当然就最好,若还不能,再想其他也不迟。
    至于韩征若不是真太监,那他这么多年来是如何瞒天过海,又是如何年轻轻便爬到了如此高位,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图谋的到底是什么,萧琅也曾想过。
    谋朝纂位、改朝换代他应当是不敢的,那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又不是乱世,百姓们日子也都还过得,他便已经缺了“人和”,还未必就能集齐天时和地利。
    那他所谋的,应当只是一直大权独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此不管将来宝座会由宇文家的谁来做,萧琅都觉得无甚分别了,横竖做实事、劳心劳力为国为民的都是韩征,他也有那个能力,也一向做得极好。
    那于萧琅来看,便足够了,所以他大可放心的远离,将来所要保全的,也只是自己的至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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