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无星,万籁俱寂,刚刚酒足饭饱,喝得晕三昏四的小吏王文从酒楼出来,跟两个平素臭味相投的酒友告辞,趁着月色往家中走去。
    只听这小巷里却传来呕哑嘲哳的鬼哭狼嚎之声:“抽刀断水、水更流!呼儿将出、换美酒!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黄鹤、去何楼!”
    三个一直尾随在他身后的蒙面人面面相觑,心道这诗还挺顺口,只可惜人不是个风流人,干的也不叫人事,等这家伙又唱起来,惊得小巷之中几乎人家纷纷咒骂的时候,他们才一拥而上,一拳将人打倒在地。
    被一拳打倒的张文摔了个狗吃屎,然而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物换星移,口中还嗯嗯了几声,嘿嘿嘿傻笑着,用朦胧的醉眼打量着眼前突兀出现的三个人。
    “你们怎么还没走啊,”说着下意识抱住自己的酒壶:“我没有酒了,没有了!”
    “认错人了,”蒙面人就呵呵一笑:“让他清醒清醒。”
    只听“呼”地一声,一条大麻袋兜头罩了下来,将这位喝得晕乎乎的小吏从头到脚罩了进去,然后上下一翻,将袋子口牢牢扎住,任他在里头挣扎扭动,却根本找不到出口。
    一顿拳打脚踢过后,张小吏叫得如同杀猪一般,巷子里却安安静静地,仿佛这数十户人家都根本不曾听闻似的。
    “再叫?”蒙面人狠狠踢了他一脚:“再叫就打死你!”
    “不敢了,不敢了!”张小吏承受不住,哀求不已:“不知道是哪里惹了众位好汉,恳请饶命!”
    看样子是酒醒了,蒙面人便道:“你还不知道哪儿得罪?”
    张小吏被装在麻袋里,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闻言急忙道:“在下是礼部清吏司的文书,平日里不曾与好汉往来,是不是认错人了?”他摆出自己的身份来,妄图吓退这帮人。
    没想到蒙面人怒道:“那没错,给我狠狠地打!”
    随即便是一通暴风骤雨般的殴打,比刚才更加狠了,张小吏只感觉自己仿佛身上无一处不被蹂躏,痛得他脑仁嗡嗡作响,连连求饶,到最后连叫声都微弱起来,连哀求的力气都没有了。
    见麻袋不再挣扎,蒙面人方才住了手,解开麻袋,只见里头的人已经浑身青紫,口鼻流血,一张脸肿地猪头一般,有出气没进气,显然是被打得死去活来了,众人这才将他提起来,道:“张大人,知道为什么打你么?”
    张小吏蜷缩成一团,一把鼻涕一把泪,鼻子里还喷出一个血色泡泡来:“我、我没干好事,受人指使,断人前程……东窗事发,亏了心了!”
    “看来脑袋还没有被打坏掉,对自己干了什么,还是心知肚明的,”这蒙面人道:“你干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今日落在我们手上,让你知道厉害!日后若重操旧业,断人前程,那可就不是拳脚伺候,到时候便割掉你的耳朵,挖掉你的眼睛,剁掉你的指头,把你阉成个丘八,在青楼里天天画绿帽王八!听明白了吗?”
    证实了心中猜测的张小吏背后一阵冷汗,缩地更厉害了,一张口想说“不敢不敢”,却发出“孵蛋孵蛋”的声音,原来他的两颗大牙已经被打落,一张嘴便漏风……
    “让你坐几天牢,换换心肠!”这蒙面人又道:“你乖乖在牢里待着,到时候自会放你出去,你要是胡乱探听,咽不下这口气,那咱们兄弟便随时找你玩耍!”
    受到威胁的张小吏又浑身一抖,不敢说半个不字,活像被用了强的小媳妇似的,然后被重新套上麻袋,装进了停留在小巷口的马车里,一个蒙面人才驾着马车轻快地遁入夜色之中。
    剩下两个蒙面人取下面具,原来正是陈惇和朱九,相视哈哈大笑。
    “光打他一顿也太没有技术含量了,”朱九意犹未尽道:“我说把他放到锦衣卫好好耍耍花样,这么便宜就放过,没意思。”
    “总不能让大都督为难,”陈惇道:“大都督能为我张目,已经很不易了。”
    第二日众考生依旧云集在礼部大院,礼部的官吏忙得焦头烂额,点卯的时候又发现清吏司的文书张文没有到,不得已另派了两个吏员,主持报名工作。
    “张文到哪儿去了?”众人议论道。
    没人知道小吏张文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的家中也找不到,平日里流连的酒楼赌场也找不到人,不得已向顺天府报备了这起离奇的失踪案,直到会试结束后的第二天,人才憔悴不堪地回到了工作单位,对莫名其妙的旷工是只字不提,倒是后来锦衣卫宣称抓住了一名意图纵火的人,对其人依法进行了拘禁,而至于他纵火纵的是什么火,就是那烛台一点灯头火罢了。
    陈惇顺利报了名,他的考试成绩的那几页资料,由锦衣卫的圣手书生精心仿作了,从签章到大印,几乎看不出是伪造的,而这几页资料也并不是多重要的东西,只是用作报名,又不像日升隆的银票还需要验真,根本就没人注意,陈惇就瞒天过海,拿到了会试准考证。
    所谓春闱,就是科举考试中的会试。考期定在农历二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三场,每场三天。因为是在春天考试,又叫春试。
    这次会试的总裁正是内阁次辅徐阶徐阁老,徐阶不但要主持会试,还得在殿试时负责读卷。至于副总裁,则有四人,按照朝廷制度,都是由进士出身的大学士,尚书以下、副都御史以上的官员担任。至于十八房的同考官,则都是翰林院饱读诗书、学问深厚的官员充任,但问题是因为考试规模有些大,翰林院最近因为丙辰的京察,又论罢了十几人,人员有些吃紧,徐阶也犯了难,选来选去干脆从嘉靖二十六年的丁未科里挑出一些已经任职编修的学生,充当同考官。
    二月七日,考官进场。
    于此同时,考题也呈送西苑,按照程序,会试的考题会有好几套,拟出来之后,需要进呈御览,请皇帝从中挑出一份合适的,或者从各卷中分别选择几道,合在一起。
    西苑之外,站着不少官员,都是等着皇帝发考题的,没有人知道这一期会试的题目究竟是什么。
    嘉靖帝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官员们已经坐立不安地等待了两个时辰,如果他再不决定,他们就打算出声询问了。等他在黄锦的服侍下,将考题一一看开,目光就凝在了最后一道题目上。
    嘉靖帝将这几道题目看了一遍,四书的三道、五经的四道题他随意拣择了一下,然而最后一道策问,他却摒弃了所有提供的考题,而是亲自动手,挥毫写下了题目。
    黄锦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等到嘉靖帝写完,他才捧来锦盒,将考题小心放入,然后打开金柜,将锦盒塞入柜子,最后上锁,让外头的官员进入,亲手将金柜交给了本次会试的监考官。
    而那把钥匙则交给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加盖大印。”立即就有一个尚宝监的太监上前给封条盖上大印,另外一个文官确认封条之后,监考官才将受到严密封锁和监控的盒子带走。从头到尾,考试的题目都不为人知,只有等送到主考官手中开封之后,才会知道。
    会试考题送进了贡院之中,开始加印卷子。
    二月九日,考生入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辕门外按省份集结,等待点名入场,一切步骤都与乡试无异。
    “怎么样?”陈惇见到小伙伴们,“昨晚睡得好吗?”
    “别提了,”孙铤郁闷道:“早早睡了,可惜做了一晚上梦,全梦到答卷子了!”
    这话引得许多学子居然纷纷附和,看来都是被科考给折磨到一定程度了,不过也有好处,那就是这场考试之后,总算有个分晓,不管中还是不中。
    “胡士彦来了!”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群江西的句子也来到了考场外候场,只不过他们似乎神色都不太好,尤其是为首的胡士彦,脸色更是臭地像打烂的番茄一般。
    “胡公子,”众人都知道今年的京察沉重打击了严党的嚣张气焰,让他们在会试上不敢做手脚,纷纷心怀大畅:“怎么,晚上没睡好啊?”
    胡士彦看到陈惇,嘴里几乎能塞进两个鸡蛋:“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说的好笑,”陈惇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不是、没报上名吗?”胡士彦大叫道:“你耍手段!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陈惇就道:“你莫不是做了青天白日梦?我好好一个浙江解元,不该出现在这里?你为什么说我没报上名?那礼部清吏司是你家开的不成,报不报名还要你来决定?”
    胡士彦闭住了嘴巴,惊疑不定,对陈惇依然能正常参加考试十分惊讶。
    正在这时候,贡院的大门开了,头门、二门内负责搜检的士兵排成两行,那为首的搜检官叫龙门官,因为贡院就像龙门一般,考生就是等待跃龙门的鲤鱼,如果能考上,那就是跃龙门成功了,可不就算是一步登天了吗。
    他率领兵丁对考生进行严格搜检,这些人负责检查已经很多年了,搜检经验丰富。搜检时,由两名兵丁先后进行搜检,严格检查考生的衣服和所携带的物品。兵丁之间是相互监督的,如果第二个搜检士兵,搜出考生携带作弊物品,就要处罚第一个。
    搜身可以说是科举中最常见也是最多的一种舞弊形式,据说金国时期,负责搜检的士兵一般都不识字,这是为了以防士兵与考生勾结在一起。《金史》里记载了这样一句话“解发袒衣,索及耳鼻”,这就是说当时金国搜检考生达到了必须解开发髻,袒露衣服,连鼻子耳朵都要细细搜索的程度。
    当然这种方式受到了读书人的反对,认为是有辱斯文,后来就换了另一种方式。各位考生要在在考场指定的地方沐浴洗澡,然后换上官方准备的衣服参加考试。这样检查的方式无疑更加简单,明显也更加斯文,作弊的现象也大大减少。只不过要准备大澡堂和专门的衣服,无疑增加了科举考试的成本。
    所以从金朝到元朝以来,对于这种人身侮辱的搜检方式,很多考生都感觉无法接受,这对读书人实在是很不尊重,所以到了本朝,这种详细搜查的方式放宽了许多,最起码不像对待盗贼一样地搜检了,而且有一本专门的搜检守则,详细规定了如何搜检。
    守则上的具体规定是这样的:所有衣物,不论是衣帽,还是裤子,都必须是单层的,鞋袜也要是单层的,因为有的考生可以将小抄纳在鞋底之中夹带进考场。
    但北京的春天如果只穿单衣,非得把人冻死不可,于是到后来就带皮衣、毡衣等进场,但皮衣必须去掉面子,毡衣必须去掉里子。除了这个,对于考试品也有严格的规定,比如睡觉的枕头,形制必须是“圆而小”,必须是硬木,因为有的枕头里可以夹带东西,所以连枕头都有特定形制。再比如毛笔管必须是实心的,烤火的木炭只准两寸长,多了就剁掉。烛台为了防明火,要求必须是空心通底的。
    贡院门前,陈惇看着江西人率先进去了,江西的考生有二百多人,剩下的人只好在门口等,但大家其实特别吃力,因为大家的考具都挺沉的,有的考生家里富,有仆役帮忙提着,有的考生一贫如洗,只好自己扛着被褥、背着考箱、提着考篮,脖子上还挂着卷袋,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陈惇的东西也不轻,算是来有三十多斤,被子还是丝绵的,有的考生直接带了上百斤的考具入场,里头搜的慢也是这个的原因。考具的坐垫里、烛台中、食物里都要搜。
    他跟林润两个说了一会儿话,就见里面忽然枷出一个人来,那龙门官冷冷地将人提出去,原来搜出一个作弊的,而那作弊的小抄还真让人啧啧称奇,原来竟是在绢质内衣上的,居然用米粒大小的楷书写成了四书,一件短短的小褂衣上便有数万字。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有的考生唾弃鄙视,有的考生就心虚起来,估计也是夹带了,在乡试中管用的作弊手段到了会试,怕就不管用了。
    好不容易轮到了浙江的举子们进龙门,为首的自然是解元陈惇,然而在听到了他的名字之后,那负责搜检的官兵却忽然神色一动,很快陈惇的所有考篮和考箱便被翻了个底朝天,不仅如此,只见这官兵还拿着小刀,将陈惇的丝绵被褥挑破了,那考箱里的皮衣也被划了七八道,一下子破破烂烂,根本没法穿了。
    “有这么搜检的吗?”陈惇还没说话,吴兑先怒了:“衣服都撕烂了,还怎么穿?”
    “搜检王八的屁股,规定!”这官兵骂道:“谁知道你们这群诡计多端的人,又用了什么办法夹带!”
    “什么叫诡计多端?你把我们举人看成什么人了?”举子们顿时不依,针锋相对,闹了起来。
    “你们是读书人不错,可读书人也不见得都心地光明,”这官兵也振振有词:“若真是心地光明,那刚才那个怀带小抄的怎么解释?”
    这话没法反驳,只要有一只老鼠,那就能坏一整锅汤。陈惇只能眼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服都撕破,还有考篮里的点心、灯台、砚台、毛笔之类的东西,也被这个官兵全都“细细搜检”了一遍,这一遍过去,那简直就像和乞丐的家什没什么两样了。
    这些陈惇都可以忍受,让举子们忍受不了的,是官兵居然要求他脱下衣服,连内衣内裤也不例外……
    “你要干什么?”陈惇已经脱到只剩一层单衣,眼见他还不放过,这火气可就憋不住了。
    “解元郎息怒,小人可不是有意折辱你,”这官兵贼眉鼠眼嘴上说着宽宏的话,手上却依然不停:“实在是挟带之风太过猖狂,上面专门吩咐了,这次要好好整治,不留任何可乘之机,若非如此,小人怎敢对解元郎不恭呢?”
    眼见最后一层单衣也要被人扒掉,浙江的举子们登时炸了锅,竟然要脱光了接受检查?这不是斯文扫地的问题了,而是赤裸裸的凌辱亵渎啊!
    “抗议,士可杀不可辱,我们严重抗议!”举子们激动起来,人声鼎沸,都道:“我们坚决不接受这种搜检,这是在亵渎读书人的尊严!”
    龙门前事情闹大了,那龙门官从里面走出来,黑着脸道:“怎么回事?考场重地岂容喧哗?”
    “启禀大人,”这官兵居然先告状道:“这些考生不服搜检!”
    “不服搜检?”这龙门官怒道:“你们是不打算考试了吗?还是故意哗众,想要制造事端?把闹事的人都给我绑起来!”
    “大人,”陈惇本来就只穿了一层单衣,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但还是咬牙道:“我等考生实在是不能接受这种故意羞辱的搜检!”
    这龙门官看到陈惇,又见地上破破烂烂的考具,心中有数,狠狠瞪了一眼官兵,却道:“故意羞辱倒可不能,朝廷开科取士,是为了选拔贤人君子、真才实学之士,绝不是给弄虚作假之辈大开方便之门的!连考进士都要作弊者,实乃心术不正之徒,这样的人肯定要严厉处罚,戴枷示众!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你们都是清白的,为何不能忍一时侮辱,证明给人看呢?”
    “好教大人知晓,”陈惇道:“我们不是反对搜检,而是反对带有羞辱性质的搜检。有司坐举子于寒庑冷地,是比仆隶以下,非所以见征贤之意也;而施棘围以截遮,脱之殆尽,是疑之以贼奸徒党,非所以示忠直之节也!”
    呼来喝去也就罢了,让举子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等待也就罢了,但这些兵丁将举子们视作仆役,又用对待盗贼一般的手段对付,这如何能让人接受?
    “怎么回事?”龙门官刚要说话,便听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道。
    伴随着这声音,一个六品服色的官员从内门走了出来,他一出来,众人的吵闹之声便不由自主安静了下来,陈惇循声望去,只见这人目如朗星,鬓若刀裁,堂堂人物,卓尔不群,最关键的是,他就是那个打马而过的人!
    当初一面之缘,想要询问姓名却没有来得及,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了,倒叫陈惇惊喜不已。他刚要说话,却又想如今这个考试时机,眼见他是内帘官,如果搭讪,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有意攀附?那可就大为不美了。
    “张修撰,一群考生,不服搜检,说是我们有意折辱他们!”这龙门官就道:“也不看看刚才便搜检出一个夹带的,便是内衣上印了字,这内衣内裤,如果不搜,如何能发现舞弊?若是考场出了问题,我这个搜检官首当其冲,难逃其咎啊!”
    张居正在内门里都能听到这群官吏士兵一个个的长呼短喝,今年是徐阶主考,心细如发的徐阶早就吩咐考场内外不许出任何岔子,尤其是搜检这里,说要“细细搜检”,倒是让这群兵丁那这鸡毛当令箭了,让文弱书生们心惊胆寒,斯文扫地。
    对于这种搜检,张居正也不赞同,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唯一途径就是科举,若想出人头地,跃入龙门,考生只能选择默默忍受这番折辱。
    张居正就道:“这搜检如此拖拉,照这个速度,天黑也没法入场。”
    “不是我们的错,是举子不肯配合。”这龙门官也知道天黑的时候考生必须入场,如今已经是正午,却还搜了不到三分之一。
    张居正就道:“往届会试搜检十分松懈,未免有不少鸡鸣狗盗之徒心怀侥幸挟带文字入场。这是对朝廷抡才大典的最大羞辱,这些心术不正的人被国家取用,而真正诚实正直的考生却榜下落第,这就是最大的不公。如果你们想避免这种不公,就应该要配合搜检,查出那些不法分子来。”
    他说着就道:“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确实有辱斯文,那就让你们进入议察厅里,脱下内衣来搜检,这样就保证了搜检,也保证了斯文。”
    这法子让众人都能接受,议察厅是单独的房间,总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平息了举子们的怨气。
    张居正扫了一眼陈惇,皱起眉头来:“你怎么还站在这儿?还不进去!”
    陈惇抓起衣服就要进入,却被龙门官拦下:“……他还没有检查内衣呢!”
    张居正回过头来,道:“还检查什么,他穿的内衣是衬棉,不是织锦。”
    织锦上面可以写字,就像刚才那个舞弊的考生那样,但衬棉上就不能着墨,陈惇这才反应过来,那龙门官讪讪地,一挥手叫陈惇进去了。
    “多谢大人。”陈惇小声道。
    张居正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大踏步地离开了。陈惇急急忙忙船上衣服,背上考箱,和诸大绶两个先去座次榜旁边看来自己的座位号,发现果然不在一个考房里,这也是为防止相识的人串通作弊。两人分开之后,陈惇找到了自己的号舍,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位置,最起码不在厕所旁边。
    陈惇先将考蓝中的笔墨、稿纸、挖补刀和浆糊取出来清点,这都是答题所需的文具,丢失一个都不行;又将箱子里的号顶、号围、号帘取出来,用锤子钉好。因为号舍是围三面露一面,根本不抗风,号帘就是防蔽风日雨雪,也有防止其他考生窥看的功能。
    装米面的口袋倒还算完好无损;包菜包蜡的油纸也还妥贴;底下放着的便是饭碗、茶盅,又是一分匙箸筒儿,合铜锅、铫子、蜡签儿、蜡剪儿、火盆儿、板凳之类的东西都被陈惇一一取出来,他的考具种类齐全,文具、餐具、炊具和各种工具应有尽有,并且分类收纳得好,只不过在搜检的时候,月饼、点心、馒头之类的熟食已经被弄碎了,渣滓到处都是,已经不能吃了,陈惇万幸自己还带了鸡鸣炉还有米面菜肉。可以炒菜熬粥。
    陈惇把炉子拿出来烧了炭,炖好茶水,然后又趁着水热煮了粉丝和豆芽,豆芽上面浇一点调料汁,就算是一个凉拌豆芽,粉丝煮出来放在一边,然后他就开始炒菜,炒了一个菘菜,看差不多就切了一块火腿进去,火腿是专门从金华带回来的,放一两年都不会坏的老火腿,味道那叫一个喷香诱人,加上粉丝,这时候就恨没有一块嫩豆腐了。
    香味很快就传了出去,尤其是他旁边的几个号舍里的考生都纷纷翕动鼻子,连旁边监考的兵丁都被引动了,不一会儿他的帘子就被掀开了好几回。
    外面监考的兵丁看得那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还第一次看到在贡院炒菜的呢。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看样子倒比家里还舒服。
    等到陈惇的帘子又一次被人掀起来,他头也不抬道:“不就炒个菜,至于看一回又一回吗……你想吃就分你一点。”
    结果头顶上传来熟悉的声音:“浙江解元果真是与众不同,这菜炒得有水平,本官在几十米外都能闻到味道。”
    陈惇抬头一看,只见是为他解了围的张修撰,顿时高兴道:“大人,你要不要……一起吃?”
    “免了吧,”张居正哼了一声,“你不要影响其他人,吃完了快点答卷子。”
    陈惇应了一声,就见他将手里的青布绵氅衣扔到了陈惇面前,然后扬长而去。
    陈惇的皮衣棉服在搜检的时候都被故意划破了,他还正想着要不要裹着被子答题呢,结果就有了大氅,顿时乐得陈惇眉开眼笑,发誓考完之后一定要请这个张修撰好好搓一顿。
    与大多数考生相比,陈惇的考试生活还是很惬意的。他拿到考题之后也没看,就裹着被子呼呼大睡了,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又闷了一碗海米粥。
    他那个大考箱里最重的其实不是板凳啊、被褥什么的,而是一大壶水,因为陈惇对北京的水质不太适应,拉了好几天肚子——这是因为这时候的北京水质都是苦水,味道真的有一股碱味,之前那一次他来北京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在宫里,而宫里的用水是玉泉山的水,味道清甜,一点问题也没有。
    但北京的平民百姓的用水都是井水,大部分井水开出来的水是苦的,也有几处井水开出来是甜水,这种井一般叫福井,每天排队打水的百姓还是很多的。还有就是北京的大街上也有挑玉泉山水卖的,这一次陈惇就买了一壶,专门熬粥煮茶喝。
    两碗粥入腹,陈惇顿时来了精神,这时候他才将卷子打开,开始看考题。
    会试考题跟乡试一样,前面七道四书五经题一看就是中规中矩的保险题目,没什么出人意料的东西,但最后一道策问题,让陈惇瞪大了眼睛。
    策问的题目很简单,就五个字,“论帝王之政”。
    但就是这么几个字,让陈惇心神一震,居然不知道如何动笔。
    首先会试虽然题目和考制都和乡试一样,但最大的不同就在最后一道题目策问上,乡试以第一场最重要,因为在实际阅卷过程中考官阅卷时间短,任务重,他们一般只看四书五经的题目,后面的策问表判什么的都不看。
    但会试不太一样了,考官们人数增多,不是八房考官,而是十八房考官,而且会试比较均平,策问的地位提了上来,考官们不仅要看四书五经题义,还要看策问是否写得有见地、有深度,因为这时候选拔的不是书呆子,而是治国的人才,需要对国家大事有深入的见解、清醒的认识。
    至于策问,则分为经史策和时务策两类,一般来说经史策就是考历史,比如“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或者三王五帝、或者历来的变法什么的,问你古人的政治见解,然后看你如何解释,这种题目一是考你对历史的了解,二是问古代的一些政策之类的东西,是否适用于今日。
    至于时务策,那就是讨论时务、简洁明晰的策问,或者问农事,或者问钱币,或者问军事,都是和当下的国计民生有关的问题,比如当年苏轼于嘉祐六年借参加制科考试的机会,写下了一篇政论文章《教战守策》,论述了国家不能苟安不知危,而应教民习武,以备战、防敌人入侵的思想,这个策问就属于时务策。
    而最后一场的殿试的考题也一般都是时务策。
    这让陈惇惊疑不已,因为他有两个巨大的疑问。第一,他完全不知道这道“论帝王之政”的策问,到底是经史策还是时务策。第二,不论是经史策还是时务策,这种考题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因为有“谤讪”嫌疑。
    论帝王之政,看题目的意思,就是论述帝王的政治,但帝王到底是哪家的帝王,是三皇五帝,秦皇汉武还是唐宗宋祖?如果是论这些帝王的政治,那就属于经史策;可是要是论当今这个嘉靖帝的政治,那就属于时务策了。
    从出题人的角度来想,陈惇偏向后者,那就是这个帝王就是嘉靖帝,就是让你论嘉靖帝的政治得失。因为帝王那么多,考官们也没有统一的评判标准,怎么进行选拔,要是这个考官喜欢唐太宗,那个不喜欢,写了唐太宗的考生怎么办?
    但这样一来,陈惇对徐阶这个出题人就要侧目而看了,这还是那个小心谨慎的徐阶吗?他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让考生评判嘉靖帝的政治得失呢?
    “……如今可是地震灾异频现,讨论是否降罪己诏的时候,”陈惇暗道:“皇帝不想下诏,不许百官讥评他的过失,难道徐阶另辟蹊径,让考生们进行评论?”
    他觉得今科的主考若是李默,这事还真有可能,但若是徐阶,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比较确定的,那么陈惇就可以认为,最后一道考题是皇帝所出,他抛弃了徐阶所拟的策问题目,自己写了一道题。
    看来这次史无前例的大地震对素来强硬、我行我素的嘉靖帝还是造成了很大影响,尽管他死活不肯求直言,害怕这群言官又闻风而动抬起了头,但他心中还是有所反思,想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他既然不问大臣,最好的办法就是问一问这群暂时处于朝政之外,但已经具备了参政议政能力的考生们,他们算是站在风波之外的人,嘉靖帝认为他们的看法,不涉及其他,也不会说假话。
    但这对于考生来说,就是最大的难题啊。
    哪个考生会料想到这一出?大家都想规规矩矩做完考题,然后等待国家取士,谁他妈想要评论你嘉靖三十五年是功是过?
    这根本就是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说真话不对,说假话也不对。
    要说嘉靖帝的功过,说实话,嘉靖前十五年还真算有点太平盛世的意思,这皇帝也有点英主的意思,只可惜皇帝还没好好干几天活,就一意修玄,开始不务正业,把刚强和聪明用错了地方。
    二十年朝讲不御、郊庙不亲,而侈兴土木,任用奸人,导致朝廷纲纪败坏,名爵泛滥。南倭北虏,并生事端,让俺答达到北京城脚下的天子,以前是英宗,现在总算有人与他相提并论了。
    薄于夫妇,薄于君臣,薄于父子,说起来嘉靖帝到底有什么功劳?
    陈惇思来想去,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还真是如鲠在喉,恨不能秉笔直书,把这一切事情都说出来,就像那些不怕死的言官一样……可他们不怕死,陈惇还是惜命的。
    陈惇摇摇头,心中却有一个越来愈大的疑问——难道嘉靖帝不怕这些考生,真有敢于秉笔直言的人,那到时候卷子上明书他的过失,岂不是和那些御史言官没什么两样了吗?
    而且考生不同于在官场混迹的人,他们脑子更直白,更热血,万一写出个“惊天动地”的东西来,那嘉靖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不知道的是,嘉靖帝的脸面自然还是要的,那个负责兜住嘉靖帝脸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主考徐阶。
    此时的大堂之上,徐阶面色凝重地放下考卷,幽幽叹了一口气。
    与他相反的却是张居正,他自从酉时看到了考题,就处在一种兴奋的状态:“……老师,这策问的题目,真的是陛下所出?”
    见徐阶点头,他道:“这是否是陛下另一种形式的求言诏?”
    “求言诏?”徐阶就道:“也许是吧。”
    “这就是求言诏啊,”张居正道:“陛下不想臣工议己,而这些没有背景、没有权势的举子,在陛下看来,不夹杂目的,说的是真话。”
    “说的是真话?”徐阶道:“真话永远是不动听的,尤其是不带目的真话,更不动听。陛下英察自信,从骨子里就不是虚心纳谏、察纳雅言的人,那臣子和百姓说的有什么区别呢?难道臣子的直言是谤讪,百姓的就不是谤讪?唯一的区别就是,臣子们知道有两个逆鳞是不能碰的,一个叫大礼,一个叫大狱,最铁骨的言官也不敢再说这两件事;但你说这些举子们,他们会不会说这两件事?”
    张居正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道:“他们可不知道这两件事有多严重,有多禁忌……”
    “所以你以为陛下会允许有人再沉渣泛起,重新提这两件事吗?”徐阶道:“我告诉你吧,这考题不是要你批判皇帝以前做了什么,而是让你告诉皇帝今后该做什么,这就是论帝王之政的真意。”
    张居正摇头道:“……那会有几个考生能领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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