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诡异的哭声,哭得游敏简直心烦气躁,他蹙了眉,盯着隔开自己和叶宁予的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一边活动手脚,一边说:“被捅的又不是你,还是你看家护院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以为自己真是一条狗?艾子明,这里没你的事,给我滚开。”
    艾子明回头看一样蜷在床头依然哭泣不休的叶宁予——他的手正紧紧拉住他西装外套的下摆,又收回目光,看着游敏说:“对,我就是梁家养的狗。你不能动他。”
    艾子明身高与叶宁予相仿,但看起来瘦,皮肤没什么血色,整张脸白皙得过了份,显得眉眼如炭勾墨勒一般,这也多少平衡了过于俊美的五官所容易沾染的脂粉或是阴柔气。游敏听到这句话,觉得额角重重一跳,再开口语气还是没有任何动摇:“你要做牛做马做猪狗都随你的便。把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交给我。”
    “不可能。现在就算动手,你也赢不了我。他是个病人。”
    游敏听见他的话,居然笑了一下。对面的男人衣衫整齐,看上去就像写字楼里走出来的高级白领,自己却全身赤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活像被人用了一晚上的沙袋。他挑挑眉:“怎么,你要和我动手?为了他?”
    艾子明感觉到拉着自己外套下摆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力,整个后摆的布料都绷得紧紧的,像是随时都能听见那裂帛一响。他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管游敏就在几步之外,转过身把整个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出来,又小心翼翼地覆上叶宁予的手。叶宁予的整个身体瞬间抖得像被用起来的筛子,但却也没有之前游敏要碰他时那样鬼哭狼嚎,只是越缩越小,像是恨不得在艾子明的眼前缩成一片折叠过千百次的白纸。
    叶宁予如果不哭不闹,拿下假发不刻意化浓妆,实则生着一张好面孔。但眼下这张好皮囊上涕泪交流,哭得太用劲了,以至整张脸都有些扭曲。成年男人哭得像个孩子,这情景在外人看来半是滑稽半是可怖,但艾子明却只是熟视无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哄:“小历,别哭了。是我,我是子明,我在这里,没事了。”
    他一边轻声细语安慰叶宁予,一边却不动声色地用空闲的一只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针管和一剂不知道什么药来。艾子明回过头,看了一眼一直在冷眼旁观的游敏,又把目光落回柜面上的针剂:“我腾不出手来。”
    语气还是熟悉的,背影却陌生得惊人。游敏微微眯起眼,发觉即使是这样,眼前这个模糊的背影并没有变得更清晰。短暂的僵持过后,游敏还是迈动了脚步。
    游敏沉默地注视着艾子明。他毫无防备的瘦弱的脊背像一张鼓面;打针的姿势熟练异常,不知道做过多少遍;安抚的语言和动作则轻柔得像个陌生人;直到药效上来叶宁予软手软脚地躺倒在床上,他甚至还为他拉上被子,平静,恭顺,理所当然,就像被驯服调教好的,天生的佣人。
    游敏觉得有什么东西恶狠狠地螫了自己一下。
    “他睡了,我们出去说。”
    艾子明的声音又把游敏拉了回来。与此同时他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正飞向自己。游敏下意识地一让,牵动筋骨的痛楚让他眉头一皱,这时那件东西已经落了地,他定睛一看,是一件浴袍。
    他从来就无法抗拒艾子明,他对他亏欠良多。所以哪怕只是这一句平淡乃至有些疲倦的陈述,游敏还是弯下腰,捡起浴袍慢条斯理地穿上,暂时不去看床上那个安睡如婴儿的男人,而是跟着艾子明,无声地离开了这间没给他任何愉快回忆的房间。
    客厅里也一样满目狼藉。沾染了的血迹的衣裤,奇形怪状的性玩具,用过的安全套和润滑剂,莫不以沙发为圆心丢得乱七八糟,汗水,精液,男人散发出的荷尔蒙,再加上血,在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发酵了一夜后变成另外一种古怪的气味,有点酸,又带一点腥气,颇有点像拳击室或是举重房里那经年累月累积下来的,微微刺鼻但又令人血流加快的味道。
    游敏直到这时才算是正面目睹了案发现场和部分凶器,在艾子明的陪伴之下。他觉得太阳穴又在一抽一抽地跳,后槽牙不知不觉咬紧了。但这时艾子明看了他一眼,说:“你坐着,我给你上药。”
    药箱也还留在茶几上。艾子明的手很轻,很巧——当年他就很擅长应付伤口了,在他们活得像不能见天日的老鼠的当年——游敏低下眼就能看见他的手指,于是也渐渐地放松下紧绷的肌肉,任由它们划过自己身上那些新添的齿痕和抓伤。
    换到一半的时候,艾子明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抓住游敏的胳膊问:“他对你动了刀子?”
    “不是他。”昨天晚上在浴室昏天黑地的时候伤口进了水,现在已经红肿了起来,有些发炎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他扯在一起。”
    “他是谁?”游敏垂下眼帘,面无表情地轻声问。
    蘸过医用酒精的棉签按在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上,又痛又带着飕飕的凉意。艾子明也是垂着眼,开口的时候呼吸轻柔地拂过伤口,于是那些酒精就愈发争先恐后地挥发逃离开皮肤:“梁历。”
    他说话前有一秒的停顿,这让游敏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个答案。但当听到的答案和脑海里盘桓的真的重合的一瞬间,游敏还是猛地抬起了头,胳膊也顺势往上一扬:“我操,如果当初梁家给我的照片是个女人,我也不会接错人了。”
    艾子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动。”
    等把胳膊上的伤包好,艾子明又一次问:“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这次的语调已经微微下沉了。
    “他扮女人被人拿家伙在后面追,我怕闹出人命,多事救了他一次,这么来的伤。干架的时候挨了几下狠的,没力气了,就这么被算计了。他吃了药。”说话的时候之前发生的事情又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掠过,游敏抿住了嘴。
    “阿敏,现在你想怎么办?”艾子明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我救他,是多管闲事,挨刀子挨砖我认了,这些,我不找他。”游敏见手臂已经包扎完了,就收回手,把浴袍穿好,“但是该找的,我也不会落下。”
    “他病了,脑子不好用,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艾子明淡淡说。
    游敏笑了一下:“我又不要他的脑子。你总不是说他疯了,疯癫起来扮娘们去勾搭汉子?要真这么欠操,你可要看牢了,不然总有一天轮到你给他收尸。”
    艾子明听完没吭声,抬眼望了眼游敏:“要是真的疯了呢,你能当被狗咬了一口?”
    游敏被噎了一下,半天才神色古怪地蹙眉问:“脑子真坏了?”
    “时好时坏。”这就算是认了。
    游敏顿时一阵气闷:“操,真是个疯子。”
    “你之前是不是对他动了手,掐了他?”
    “没怎么用力。我还没到被捅了次屁眼就要人偿命的地步。你既然说他是疯子,我这次就当他是疯子。”游敏叹了口气,挥挥手,“子明,我看你才是疯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艾子明轻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居然点头:“可不是。不管怎么样,小历我是一定要护住的,拿我的命去换都可以。阿敏,这次算我欠你。”
    “你这又是犯哪门子的贱。”游敏啐了一口,黑着脸说,“子明,你不要真的把自己当条死心塌的狗……有人不做,做什么狗。当初……”
    想了一想又觉得两个大男人动辄提当年真是丧得要命,撇了撇嘴,不说了。
    艾子明也不执着于那句没说完的话,还是笑,轻轻一摊手:“上辈子的呗。”
    他这一点没脾气的样子落在游敏眼里不知道有多刺眼,但是对他,游敏又是从来都发不出脾气,他甚至知道自己心里永远都是多少畏惧着他的,不管是拎着滴血的刀子跟在艾子明身后的当年,还是赤手空拳面对已经没有一丝锐气的他的现在。游敏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眼下的局面更是让他从头到脚都在发躁,他心里一咬牙,有点赌气地往沙发上一坐,这下牵扯到下身的伤处,当即眉头一锁,闷哼出了声。
    见状艾子明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等他在沙发上打了个滚,才说:“阿敏……别乱动了,等我来给你上药。”
    游敏痛中不忘抬头:“我操,这个药你怎么给我上?”说话的时候正好视线和艾子明的对上,两个人愣愣对视半天,各色神情交替出现,也不知道僵持到什么时候,游敏忽然呲牙咧嘴地一边抽凉气,一边笑了。
    艾子明知道他是想到什么,也不禁陪着他低低笑出了声。于是一笑之中,煞气也好,怒意也罢,到底还是暂时地掩盖了下去。
    游敏不肯在叶宁予的房子里多留,等稍微缓过来一点就走了。临出门他对送到门口的艾子明说:“……以前你和我说,人总是要往上走,没有天生的烂命,只有不争气的烂人。我想着你这句话,想了好多年,但是现在你看,其实有些人就是天生的烂命贱命,做好事发善心又怎么样,抵不过人家天生贵命,不管做什么都有人收拾烂摊子,连死都有人挡在前头……”
    他本来不是会说话的人,意识到竟然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猛地觉得不好意思,下面的话明明在嗓子眼里打转,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就看了一眼终于也微微变了脸色的艾子明,说:“我走了。子明,你要保重。”
    “阿敏……”
    游敏死命摆手,示意他不要往下说,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赶,活像只落败的鹌鹑。于是艾子明也没再叫住他,就这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的大门外。
    目送游敏走后艾子明又回到房子里,环视了一圈一塌糊涂的客厅,就捋起衬衣的袖子开始打扫。清扫到一半的时候,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用不了多久,本应该沉睡的人来到了面前。
    叶宁予,或者说梁历全身赤裸地走到艾子明的面前,他的脸颊和脖子上都留着鲜明的指痕,像一个个轻微的胎记。他的神色很安宁,就像大多数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的人那样,然而双眼明亮清醒,又完全不像刚醒的人。看着他这个样子,艾子明停下手里的动作,站直了身体:“小历。”
    他微微一动眉头,漠然地无声注视着艾子明。
    艾子明只得改口:“宁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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