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羲以为,她救回了萧红钰。
    可是,萧红钰在浑浑噩噩躺了两月之后,终于睁开那双黯淡死寂的眼睛时。
    她的脸上再也没有露出笑容;
    她再也没有穿过红衣;
    她变得寡言少语……
    少女身上的诸多变化让姜羲只有惋惜地喟叹。
    顺从她的意思,姜羲没再用那个名字喊她,而是叫她“阿钰”。
    萧红钰这才木木地扭过头来,淡漠的眼珠子仰望着姜羲。
    “见过巫尊。”声音刻板守礼,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框出来的。
    姜羲没管雪白裙摆在泥地上弄脏,在萧红钰对面蹲了下来,两人视线平行。
    “你可以继续叫我九娘子的。”
    萧红钰没接话,紧紧抿着唇,摆明了拒绝。
    姜羲无奈地一手撑着下巴,随意拨弄着腰间流苏:“你想下山吗?”
    “不想。”萧红钰回答得斩钉截铁。
    “镇北关被北越大军攻破,大云连丢三城,镇北侯已经率领镇北军退守云州,听说云州被北越大军围困,已经断粮三日了。”
    萧红钰的手臂狠狠颤了颤。
    她垂着眼睛看不出情绪,但姜羲能感知到,她现在心情并不平静。
    萧红钰在神山半年,基本是消息闭塞,对外界一无所知。而且,并非是她没有途径知道,而是她根本不想知道。
    她就像是害怕的鹌鹑,胆怯地把自己的脑袋藏在翅膀下,以为闭上眼睛关上耳朵,自己就不会再受到伤害。看上去傻兮兮……也可怜巴巴的。
    “云州是庆州的最后一道防线,要是云州也被攻陷了,那庆州也就岌岌可危,偌大北地也会沦陷大半。”姜羲像是没看到萧红钰变幻莫测的神情,继续自语道,“所以我打算亲自下山一趟,去云州看看。”
    萧红钰下意识抬起脸,刚好撞见姜羲盈盈的笑。
    “怎么样,要与我同行吗?”
    萧红钰沉默而纠结着,一时竟说不出真正拒绝的话。
    姜羲看她游移不定,干脆帮她下了决断:“正好我少个随行的人,阿钰你就同我一起吧!”
    姜羲轻快的话语飘入萧红钰耳里,她很想问计星呢,螭龙卫呢,可话到了嘴边又问不出口。
    原来,她心里也还是存着一丝渴望,想要再回去看看的。
    ……
    姜羲留下萧红钰独处,自己起身回到了神宫内。
    前殿广场上的选拔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
    五十名少年少女,在经历了前三关的艰险之后,正在面对最后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名为验心境。
    其原理与幻境大致相同,不过它削弱了某些方面的能力,更加考验一个人的心性是否坚定。
    层层筛选之后,五十人里只留下了六人。
    其中阿福赫然在列。
    看她大汗淋漓还硬是抬头冲着自己笑的样子,姜羲无奈又欣慰,像是看到自己的妹妹长大了似的——原本姜羲就从未把阿福当成过自己的婢女,在知道她也是姜族族人后,姜羲对她的期望更大,尤其是她的血脉觉醒之后,姜羲更希望她进六部,以候选长老的身份学习,未来说不定还可接任巫舞大长老。
    她精心对阿福的安排,却被阿福一口拒绝。
    她说自己要留在螭龙卫,要变得强大并且永远地保护她。
    为此特地从神宫里搬了出去,就像是她同龄的其他少年少女一样,在山腰的小木屋中生活,每日严格按照学习安排,同时也完成神山上的各种任务。
    如此数月下来,现在进了螭龙卫,也算是得偿所愿。
    选上的六名新晋螭龙卫,短暂休息后,生平第一次踏进高大巍峨的神宫,并在神殿之上,见到了换上巫主神袍神冠的姜羲。
    她坐在层层金阶后的巨大神座上,冲着下方被巨大喜悦冲撞而傻笑的六名少年少女盈盈淡笑。
    “恭喜你们。”姜羲说完起身,雪白绣着金线日月星辰纹路的神袍裙裾在光滑地面上逶迤而过,然后来到六人身前。
    她抬起手,站在最前面的小少年瞬间红透了脸,小心翼翼地把发顶送到姜羲面前——姜羲觉得好笑,却也把笑意压在眼底,肃容庄重,以巫主之礼为他赐福。
    之后四人,也都学着第一人的模样,主动把头放到姜羲掌下。在被姜羲赐福后,更是高兴得面红耳赤,一个个孺慕又景仰地望着她。
    在姜羲走到最后的阿福面前时。
    姜羲轻哼了声:“任性。”
    阿福笑得越发灿烂,盈盈闪烁的眼睛仿佛在跟姜羲炫耀。姜羲笑着摇摇头,继续为阿福赐福,才算是结束了第一批螭龙卫的简单仪式。
    在姜羲退回台阶上,计星才站了出来,冷漠地看着六人。
    “进了螭龙卫,只是一个开始。如果不想废柴到让巫尊反过来保护你们,那你们最好要有接下来被折磨到死的觉悟!”
    六人没被吓到,反而斗志昂扬地应声。
    一群单纯的小绵羊还不知道,接下来面临的将是怎样残酷惨烈的训练。
    在六名螭龙卫包括阿福都走出神殿之后,计星把训练计划交给姜羲过目。
    “会不会太过了?”姜羲担忧地皱起眉,“我看这训练计划,除了晚上睡觉时间基本没有空隙,毕竟还是一群十四五岁的孩子……”
    姜羲有些后悔跟计星交流前世军事化训练那一套了。
    其实她也就是在计星面前随意提了一嘴,什么模式化训练,什么日程计划之类的。无聊时随口说说,过后连她自己都忘了,哪曾想到计星竟然牢牢记在了心上,回去后闷声不吭就折腾出这么一个计划安排来。
    看着密密麻麻的日程,简直是要把人往死里练啊。
    计星罕见地没有听从姜羲的话,而是认真地反驳道:“这六人里,有三人都已经觉醒神血,另外三人也在觉醒的边缘,以他们的资质,不可能折在这种训练里,只会激发他们更大的潜能。更何况,巫尊也说过,百炼成钢。”
    姜羲心虚地摸摸鼻子:“道理是没错,我只是觉得他们还小。”
    “巫尊,他们与您同龄,甚至比您年龄还大。”
    “是吗?可为什么我就跟看一群孩子似的?是我的心态太沧桑了?”
    计星当然不这么认为,他只说:“是巫尊身边的人年纪太大。”
    计星一本正经地辩词,说得姜羲瞪大眼睛。
    因为身边来往的人年纪太大,所以不自觉也带老了自己心态?
    听上去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样子?
    “我就是想让他们轻松些。”姜羲无奈道。
    “可是,局势容不得他们轻松。”计星正色道,“巫尊打算启程回长安了?正式面对长生教,作为巫尊贴身的螭龙卫,必须尽快训练出来才行。”
    “原来你知道了。”姜羲不算意外。
    计星日日夜夜跟在她身边,看不出她的心思才奇怪。
    她的确打算先往云州去一趟,与幽冥太子碰一面,就直接往长安去的。
    只是这个打算,她放在心底暂时没跟任何人说出来。
    姜族与长生教,起源于血海深仇,最终却落足在气运两斗之中。
    不管姜族过往的历史有多么辉煌,也都改变不了姜族没落千年的事实。
    与之相反的,是在神山之乱五百年后飞速发展的长生教。
    他们以炼气士术法为核心,偷取姜族秘法,研究姜族巫器,拆开姜族骨血来补充自己框架。
    此手段虽无耻,却有用。
    时至今日,长生教已经是不容小觑的庞然大物,更是随着一月前,对长生教掌教无极真人越发深信的景元帝,将无极真人册封为国师——长生教的气运也跟大云的气运彻底纠缠到一起。
    深居神山的姜羲隐约有不好预感,她说不清这预感从哪儿来,就觉得一定要回长安一趟……这个想法坚定后,她暂时没跟任何人说。
    现在被计星看出来了。
    姜羲道:“半年前我就宣布过,姜族要入世。这半年来,除了樟州的六道书院,跟长安的南宁侯府,在外散落的族人基本都被寻了回来,大家在神山过得安逸太平,却容易忘了外面的世界正水深火热。是时候该做出决定了。”
    姜羲想到其间艰难,没再反对计星的训练计划。
    现在的仁慈,是战场上的大敌。
    计星没有错。
    “你去安排螭龙卫,我要去见见南桑大长老。”
    姜羲在神宫庭院里见到南桑大长老的时候,他正坐在凉亭里下棋。
    不周山平削的山巅,除了前方的宽阔广场,中间的巍峨神殿,后面还有靡丽不逊于皇宫的庭院。
    姜羲与六部大长老都住在这里。
    除此之外,有资格出入庭院的,也就只有螭龙卫了。
    六部大长老里,楼尘大长老带着女儿灵稚外出采药至今未归,兰颂大长老贯来深居简出不见人影,凌云大长老为稳定局势去了江南,戈青大长老终日窝在山下巫匠部研究巫器,还有宋鹤清大长老,跟着弟子宋胥去了长安。
    除这两人是一月前出发的,姜恪,尹灵越,姜夔早在半年前就出发回了长安。他们的目的是搜寻黑袍下落,给叛道者这个烂摊子收尾。
    不过根据传到神山的消息来看,叛道者与幽影已经清理得差不多,忏悔醒悟的允许戴罪回归姜族,执迷不悟的直接被驱逐。数月下来,曾与姜族守道者形成对峙之势的叛道者势力彻底崩塌,连根拔除得干干净净。
    唯独一个黑袍,就跟消失了似的,至今不见踪影。
    也是因此,宋鹤清跟宋胥也去了长安。
    最后这偌大神宫庭院,姜羲能见到的人竟然只有南桑大长老一位。
    姜羲过来的时候,南桑看上去颇为悠闲。
    他在下棋,下棋的对手竟然是一猫一鹰。
    不用说,自然是阿花与大白。
    两个打打闹闹小半年,现在还是个相爱相杀的关系。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被南桑教会的下棋,两只脑袋凑在一起研究棋盘,看上去认真又滑稽。
    姜羲在旁边看了会儿,见阿花大白又争执打起来,乐不可支。
    她并不奇怪它们能学会下棋,这一猫一鹰,橘猫误入神山偷吃过无数灵药,神鹰自小就天赋异禀,论智商应该与七八岁孩子持平,就算学下棋也只是花费功夫的事情,只是要深入琢磨就难了。
    看看这一猫一鹰,从当年阿花投入神山吃灵药而与大白结下梁子开始,就从来没个消停的时候,这会儿正越打越厉害,棋盘都给掀了,黑子白字混在一起一塌糊涂。
    姜羲还没上前呢,就听到南桑又好气又好笑的声音。
    “你们两个,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每次赢不了就来这招,实在是要好好惩罚一番才行!”
    南桑话音刚落,大白嘎嘎叫着扑了出去,阿花也一溜烟儿跳下桌子,两者扭头就跑,把放话要惩罚他们的南桑远远抛在后来。
    姜羲愕然:“那两个家伙,在演戏?”
    南桑一边收拾棋盘分出黑白子,一边无奈笑道:“巫尊别看它们老是吵闹,其实鬼机灵着呢。还知道故意打架弄乱棋盘,看这个心思,跟着巫尊一起回长安是没问题的。”
    姜羲在南桑对面落座,为自己倒了杯热茶:“南桑大长老也知道了?”
    “巫尊从来不是会避让锋芒的人,从半年前您说要姜族入世,我就已经猜到,我们不会一直在神山待下去,迟早会有卷入天下大势的那一天。”南桑平静地说道。
    姜羲不禁把目光投向远方。
    这凉亭的位置险峻,位于悬崖峭壁之上,从这里往外,刚好能眺望神山周围翻滚不止的云海——就像是这天下大势,争斗分合,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身在局中,又有谁能真正跳出棋盘?更何况还有千年大劫。”
    在南桑面前,姜羲可以毫不避讳地提起千年大劫的事情。
    南桑短暂的沉寂后:“巫尊的想法,是跟当年的少禹巫主一样吗?”
    “或许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见过少禹巫主。”
    时隔多日,姜羲才将那日天梯之内,她见了少禹巫主残留神魂,并且与之对话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叙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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