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光带着沉沉暮气,披盖着整座长安城,令这座巍峨壮观的雄城,逶迤着说不出的沧桑岁月感。
    宁玘坐在茶楼临窗雅座,漫不经心地挑高窗边竹帘垂下的穗子,目光清淡地看向街上,看热闹人群挤挤嚷嚷,偏他独立在外。
    周身说不出的寂寥。
    须臾,他似是从怔滞中回神,眼底逐渐凝聚细碎的光。
    然后侧头,回向楼梯来处——二楼雅座已经全部被宁玘的人清空,空荡荡的茶楼令得来人的脚步声尤为明显。
    咚,咚,咚。
    沉闷声声,迟缓苍老。
    宁玘循着声音望见那道身影,原本健壮威武的身躯,现在佝偻得足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虽说来人的年纪也应当化为老人的范围,可在宁玘的印象中,这位素来不显老态,多年来的军伍生涯让他拥有寻常人难及的强健体魄。
    为何现在会变成消瘦到连衣服都快撑不住的模样?
    “柳公。”宁玘起身,虽然不解,却也不至于直言问出来。
    柳淮南按着楼梯扶手,堪堪稳住身子,见了宁玘就笑,笑里带着风在胸腹间呼啦啦地鼓动,就跟破烂的风箱似的。
    “不是说了,叫我一声伯父即可。”
    熟悉的话语,让宁玘稍稍怔神。
    场景变幻,过去的味道扑面而来。
    宁玘像是回到了几个月以前,他也曾与某人一起,在酒楼上遇见了成国公柳淮南,双方言笑晏晏,亲切熟悉,恍若昨日。
    转眼间,成国公柳淮南迅速苍老身体衰败。
    连那人也在长安消失了半年之久,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梦境。
    不过短瞬,宁玘就迅速捏紧精神,邀请柳淮南在他对面坐下,还做足了晚辈的样子,亲自为柳淮南斟茶。
    宁玘原本是有正事要与柳淮南谈,几封书信,好不容易请来了挂职赋闲在家的柳淮南见面,哪晓得见面却是这样的场景,反倒让他不好开口。
    柳淮南看破了他的那份疑问。
    其实只要他出门,见到的熟人就没有不好奇的。
    他便主动解释:“早年在战场上积累的旧疾复发了,病了几个月下来,都不成人样了。”
    他说着,温和可亲的笑意之下,有掩藏不住的戾气,黑雾似的在眼底翻滚,瞧着令人心惊。
    宁玘无意瞥见,便留了心,天生一颗七巧玲珑心的他当然明白,柳淮南的病不会这么简单。
    “贤侄这次找我,可是有事?”
    宁玘摇头否认,说只是久违想要与柳淮南叙叙旧而已。
    这话听着,宁玘不信,柳淮南也不信。
    柳淮南跟宁玘父亲宁远崇私交不错,但与宁玘也就仅有几面之缘,有什么有旧好叙的?
    只不过想要说出口的话,在看到柳淮南现在这令人心惊的状态之后,已直截了当了放弃罢了。
    柳淮南微微而笑,也不说破,当真跟宁玘你来我往地叙旧起来。
    两人时不时地聊着近来长安的趣事,一派气氛融洽。
    忽然,柳淮南端着茶杯的手微僵。
    连带着一身寒毛也跟着竖起。
    像是野兽遇到了天敌。
    宁玘何等敏锐,自然发觉了柳淮南的不对。
    他发现柳淮南有意无意地像是在看什么地方,眉心微蹙,不动声色地跟着看去。
    却什么都没看到。
    柳淮南很快回过神来,随后就跟宁玘说身体略有不适,想要提前离开。
    紧接着匆匆起身,背影消失在楼梯处。
    宁玘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并没有注意到,在对面那家酒楼的雕花窗后,也有一双眼睛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姜羲径直放下碗筷,原本亢奋的食欲也被别的地方夺走了兴致,面前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也难以激起她的兴趣。
    “那个,巫尊不吃了吗?”一旁的萧红钰,脸色尴尬地提醒。
    姜羲回过头:“嗯,突然没什么胃口……不过你不必叫得这么生疏的,红钰。”
    她口吻无奈,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提醒萧红钰了。
    可萧红钰脑子还沉浸在震惊事实当中,虽说近日来习惯性的以冷漠掩饰神情,让她的情绪稍微收起来,却也掩饰不了她一团混乱的眸底情绪,翻江倒海搅得她心神不宁的。
    她跟着低下头去,咬着筷子,开始神游。
    “有不好的味道。”
    宁选抱剑也不吃饭的计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嗯?”姜羲知道计星的敏锐,他这么说一定是有什么发现,“什么味道?”
    “熟悉的味道,令人不满的味道。”计星眯起眼睛,开始从乏善可陈的人生回顾那些与他有仇怨的对象。
    “会不会是黑袍?”
    另一侧的阿福跟着眼睛亮了,她迅速丢下手里的鸡腿,拍拍手后摆出战意盎然的样子,恨不得立刻冲出酒楼找到黑袍与之打败三百回合后将其擒住,以此作为进入螭龙卫后的第一功。
    计星鼻翼跟着动了动,竟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去!”阿福一跃三尺高。
    心不在焉的姜羲被她高昂的声音吸引,托着下巴,歪头:“你去什么?”
    “我去把黑袍抓住!”
    姜羲唔了一声:“不用了。”
    “放心巫尊我……啊?”阿福傻了眼,“为,为什么不抓他?黑袍不是我们的漏网之鱼吗?”
    姜羲忍不住笑了:“阿福成长很快嘛,现在也知道想事情了。”
    阿福不满噘嘴的时候。
    又听姜羲道:“不是放过,反正黑袍都已经废了,倒不如废物利用做个鱼饵,看能不能吊上其他有用的东西。”
    她说的当然就是长生教。
    自从知道长生教的存在,姜羲就不那么在意能否抓住黑袍了。
    与其抓回来彻底消亡,还不如让他发挥最后的价值,帮姜羲试探一下长生教,也好让姜羲有机会制定接下来针对长生教的计划。
    姜羲三言两语说清楚缘故之后,阿福的肩膀跟着耷拉下来。
    不能立功,可真是够难受的。
    计星开口:“原来巫尊不是因为黑袍?那巫尊是在看什么?”
    “看帝星。”
    姜羲一语惊四座。
    帝星的存在,姜族内长老以上的族人,还有计星阿福这样的贴身人,都知晓得差不多了,这些事姜羲亲自唤来他们,通知的事情。
    他们也都知道,巫主已经找到了其中一颗帝星,便是前朝的幽冥太子,并且决定延续大周与姜族的合作关系,以姜族之名在接下来的乱世里帮助幽冥太子上位,并共分天下。
    两颗帝星,一黑一白。
    黑的是幽冥太子。
    白的那颗帝星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找到踪迹。
    姜羲现在突然提起,说的当然不会是姬幽冥,而是那颗一直没有被发现的白色帝星了。
    想通关节的计星,循着姜羲先前的目光轨迹望向对面,恰好看到那道身影的时候,难掩震惊。
    “宁十九郎?”萧红钰哑着嗓子,难得插话进来。
    “帝星是宁十九郎?”阿福跟着接话。
    “嗯。”
    姜羲承认了。
    其实她也没想到,隐瞒身份低调进长安后用的第一顿盛宴,就遇到了阔别已久的老朋友。偏偏碍于她现在的处境,姜羲也就只能遗憾地看两眼,而无法走过去跟人打招呼。
    谁知这看两眼,就看出问题来了。
    萦绕在她周身无时无刻不在吞吐的强大巫力,帮她轻易看清了宁玘头顶盘踞的那团云雾,里面有一头清秀雅致的白龙在探头探脑。
    跟姬幽冥的黑龙差不多,这头白龙也是初露峥嵘,甚至与记忆里姜羲才见过的姬幽冥的黑龙,有不相上下的雷霆气势!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姜羲怎么会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原来,世人都以为超然物外、淡泊红尘得快要飞升成仙的宁十九郎,也有那样的勃勃野心,还在所有人都没发觉的暗处,开始肆意滋长。
    稍作想象,就能知道这位与姜羲把酒言欢的少年,未来会成长到如何模样。
    就是姜羲,说不清那些微妙的心思。
    一边觉得意外,一边觉得情理当中。
    唯独让她深有感触的,就是宁玘在添上这份野心之后,原本飘在云端上的那些东西,一下子落进了凡尘里——不是说就污浊了、毁了,反而是更加鲜活了,有了人气儿,不是仙人,也是越发真实了。
    到这里,姜羲也不得不想。
    要是她在知道姬幽冥是黑色帝星之前,就发现了身为白色帝星的宁玘,她会选择这颗帝星,改而扶持宁玘吗?
    “什么时候在做这些无谓的猜测了。”姜羲自嘲地笑笑,把脑子里瞬间起的想法全部都埋葬起来。
    眼神重归清明,姜羲非常清楚自己不能被外物干扰。
    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是与长生教为敌,是与大云为敌,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胜者为王,败者……付出的代价是她绝对无法忍受的。
    她一定会赢。
    未来不管是怎样的两虎相争,她都一定会赢。
    随着姜羲闭目,那动摇的心思也被她按了下去。
    ……
    也是此时。
    柳淮南走下二楼,遇到守在楼梯口的老仆,惊讶地看着柳淮南突然出现,大概是不明白为什么跟宁玘的见面这么快就结束了。
    柳淮南懒得解释,只叫人把斗篷来给他披上。
    斗篷宽大,帽檐阴影彻底淹没了那行阴鸷的脸。
    老仆这时上前,扶住了动脚就踉跄的柳淮南,被柳淮南一把甩开后,又二话不说上去扶第二次。
    这一次柳淮南总算是没有再拒绝,斗篷阴影下的脸色比任何人都要难看,他被老仆扶着,步履蹒跚地迈出茶楼,就要踏上门口马车。
    “柳公。”
    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他。
    柳淮南回头,看见来人模样,瞳孔微缩。
    偏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恰好就那样苦笑出来,对着来人说:“没想到还是被姜侯认出来了。”
    款款上前而来的姜恪,贯来一副风光霁月的长安儒雅文人的做派,萧瑟秋天也摇着折扇,慢吞吞地靠近了柳淮南,却不接话,而是上下打量着他。
    那眼神太直接,惹得柳淮南已有不悦。
    “姜侯还有别的事吗?”柳淮南压着火气。
    姜恪讽刺地笑了:“我只是发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柳淮南下意识皱眉。
    “柳公想要听听吗?”
    柳淮南就要打断说不想。
    结果姜恪已经自顾自地说起了他要说的话:“我有一个师兄,他是我师父的幺子。”
    开口第一句,就让柳淮南的脸色沉了下来。
    姜恪像是没看到,继续道:“我这个师兄,原本天赋惊人,是我师父的几个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个,也自小被我师父寄予厚望。谁知道,我的师兄生了一身反骨,打小就不认同他的父亲,我的师父的想法,且处处与师父针锋相对,父子两人每每见面,最后都落个仇人下场。”
    柳淮南枯老树皮似的脸难看皱起:“南宁侯是来跟我讲故事的?”
    “柳公知道,我这位师兄如何了吗?”
    “……”
    “他离开了。”
    “……”
    “其实这些事情我都是听说的,毕竟那位师兄离开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
    “姜侯。”
    “算算年纪,我那师兄倒与柳公年龄相仿。”
    柳淮南沉着一张脸,阴郁的眼神就像是天上盘旋盯着恶臭腐肉的秃鹫。
    “柳淮南,柳淮南。”姜恪将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地念叨,“原来不是淮南,是南怀啊。”
    说着,他迎上柳淮南锋锐如刀刃的目光,缓缓笑了。
    “原来是你,南怀师兄。”
    柳淮南嗤了一声:“你也藏得够深的,南宁侯……呵。”
    在这之前,他是真的没怎么注意到姜恪此人。
    实在是两人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柳淮南是靠军功起家,实打实的功绩最后坐稳了兵部尚书位置,权势煊赫到让景元帝亲封了国公爵位,可以说是景元帝即位后允出的最高爵位。
    跟这样一位深受帝恩的朝廷重臣比起来,姜恪这个靠着祖荫度日的二世祖,和靠着女人吃饭的软饭郎,实在是微末到不足以入眼。就算是在皇家宴会上,柳淮南也不会让眼神在姜恪身上停留须臾。
    结果,这样伪装成功到骗过天下人的南宁侯,竟然是姜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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