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这几日,京师有一种令人难耐的热。
    更让达官贵人们焦躁的是蔡京罢相。
    没错,一手遮天的蔡京又被罢相了。
    “这才几月呢。”楚国公、太子少保、前宰相蔡京挪动了下肥大的体魄,在坐塌上眯着眼睛看着天边嘟囔道。
    伺候在身边的侍妾忙取来冰鉴。
    有一人,细声细气道:“相公,要……”
    “唔。”蔡京修长的眼睛一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冰鉴。
    他愣住了。
    冰鉴,便是古代的冰箱,外为箱,内有缶,期间藏寒冰,夏日可降温解暑,也可藏冷饮。
    蔡京的冰鉴,自然是富丽堂皇的。
    只是偌大的镶金嵌玉冰鉴里,只三份冷饮。
    “凉水荔枝膏。”蔡京转过眼。
    他心情很不好。
    这时,门客报有人来访。
    蔡京眉头一扬问:“宫中使?”
    老院子摇头:“是吏部侍郎白蒙亨,并步军司衙门防御使保义……”
    “叫。”蔡京又盯着冰鉴神色沉吟不定。
    不多时,俩人随老院子亦步亦趋进来。
    前头的,着紫袍,习惯地拢双肩,颇有些畏惧。
    后头跟着个,面目甚是,嗯,古朴,也就是俗话说的很丑。
    但个头出众,倒有一点点昂扬气。
    只是太压抑。
    但凡看到那一双眼睛,正经人也须弱七分志气。
    丧气。
    一身阴郁的丧气。
    蔡京习以为常,摆手道:“天气太热了,老夫正心烦,蒙亨来得好,”而后问壮汉,“郡王可安好?”
    壮汉苦笑道:“恩相也知道……”
    他脸上一苦笑,彷佛捏出来的泥塑般,棱角显得越发清晰。
    蔡京点头道:“宣郡马不需太埋怨,以你一身的本领,总有战场上一刀一枪搏一个出身的时候。”
    白蒙亨嗤的一声笑,又连忙收住。
    “白时中!”宣郡马怒喝。
    蔡京好笑道:“在老夫面前,你二人也好不消停,罢了。”他吩咐,“都坐下,”先向白时中问道,“宫中朝中,除太学生陈朝老,御史中丞石公弼,侍御史毛注,还有哪些人在进老夫的谗言哪?”
    白时中苦笑,何至于还有哪些人?
    “御史张克公言相公不轨不公十事,京师大有人人诽谤之势,下官看,陛下似也为流言所迷惑,竟有不信相公之意。”白时中叹道,“此番贬谪杭州,虽有太子少保职,却无诏差遣,只怕是……”
    蔡京冷笑声,不以为意道:“陛下醉心书画,哪里晓得这朝堂里的风雨,老夫倒不如你灰心。”
    白时中讪讪地赔笑:“下官哪里能有恩相的胸怀。”
    “无妨,既打听不到宫中的消息,那倒也无妨,杨戬这个人,可用,不可靠,不如童贯仔细。”蔡京明确说,然后提醒道,“少与他打交道了,老夫也让不愿与此人有过多揪扯——宣赞,西陲可有要事来?”
    宣郡马忙从袖筒里取出一封蜡封书信。
    “念。”蔡京捧起玉杯啜一小口凉水荔枝膏。
    宣赞捏开蜡封取出书信,先看了一眼白时中。
    白时中讥笑:“你这厮,便是西陲有大事,恩相既着我在这,我便也听得它,你顾及甚么?”
    宣赞便念道:“查北原军寨之主、野猪沟军寨权知寨李寇……”
    白时中骇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且慢!”白时中叫道,“宣赞,这等小人物……”
    “蒙亨莫阻拦,老夫命人盯着那小儿的。”蔡京哼一声,不满地指责,“童贯也真是,这小儿能有甚么能耐,这老太监百般维护,那琉璃盏……”
    白时中恍然:“原来是献琉璃盏的西陲李大,”只是又不解地问,“陛下赏他个前程,恩相何必与这厮过意不去?下官看,童贯只怕也是要那琉璃制造之法……”
    “不,童贯要的是这小儿的才能,”童贯皱眉道,“老夫听人说,这小儿,一把枪,压得西陲好汉不敢抬头,又与折可适往来密切,以天子之意,老夫看他少不了有个刘仲武的前途,因此才关照。至于这琉璃盏,老夫倒不甚在意,天子喜爱至极,”蔡京道,“只可惜,这好物件儿,倘若用以致富,京师里巨贾遍地走,一家十万钱,老夫也能积累百万贯的财富,朝廷三司正缺这么一笔钱,这童贯,怎地就不知老夫的苦衷呢?区区一小儿,便有些才能,又……”
    说到这,蔡京摇头不已。
    白时中眼珠一转有了办法:“莫不如先收为宫用?”
    “不可。”蔡京伸出手,宣赞便将书信递过来,蔡京看一眼,又摇头叹息,“只可惜,老夫如今罢相,没三两年回不得京师,这小儿,颇知道进退,怕是有高人指点,野猪沟军寨公使钱一案,如今按兵不动,老夫也奈何不得,况且若此时出手,又恶了折可适等人,不值,很不值。”
    “还有甚么消息啊?”蔡京打了个呵欠。
    宣赞知机地告退:“小人使人快马再去打探。”
    “罢了,童贯一维护,老夫失了一先手,再要强要必然恶了童贯,”蔡京道,“使人盯住童贯,这厮要在战场上开拓功业,少不了老夫的支持,但凡他不自己寻找财路,老夫乐得为一个小儿,卖他一个面子。你使人,只管盯着西陲的流民、山贼、吐蕃诸部,两处大军寨,最难熬的怕是这些人,童贯总不能连这个也维护了,天子近臣也没有这样的。”
    宣赞眼睛里闪过阴霾。
    那李大,他是知道的。
    西贼第一高手曹子龙,那也是让他在河北战场吃过亏的人。
    如今听说那厮竟被这小子打得面目尽失,虽有匆忙中不敢放开手脚厮杀的理由。
    “然这等好手,刀枪厮杀的威风,那便是人杰。这样的人物,童贯那种人也高看一眼,在这些读书的眼里,却只是个琉璃盏制造方子的主人,这可真就是,”宣赞心中激愤地感慨,“‘守城三月,不及读书两卷’,只可惜,蔡京盯上的,三十年五十年他也要得手,可惜了。”
    何况,他明白蔡京的意思。
    什么叫“盯着西陲的流民、山贼、吐蕃诸部”?
    江湖话,便唤作“好歹流民、山贼、吐蕃诸部手里坏了这厮性命”。
    蔡京很吝啬,甚至连给这小儿一个和西贼鏖战战死的名誉也不肯给。
    真真是黑了心的腌臜泼才!
    只虽如此想,宣赞却无出头的意思。
    他还只是个小心巴结蔡京的小人物哩。
    “俺只是个相府里的机密行走。”宣赞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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